梁民踩着浓黑的夜色进了柳老闷家土墙上挖出来的圆圆的土哨门,就听得屋子里飞扬出孩子唧唧的哭声和大人粗声怒气的喝骂:“哭,哭你娘的吊,你鬼哭啥哩,老子二年级没上完,现在活的还不是个人,你就是把学上完上满能咋,终了还不是在这羊肠沟里做庄稼,老子二年级没上完,十岁不到就回家挣工分养活自己了。”柳老闷是个粗糙人,正像他自己说的,他二年级没上完就回家挣工分养活自己了。因为没有文化,自幼又没人管束,从小就像没笼头的马一样狂野得很,在羊肠沟没有几个人敢惹他。这样一个人这几天才抱着脑袋安贴下来,不安贴行吗?儿子上学要钱哩,老子在村里再狂再野再耍半憨子,耍不出来钱也白搭。现在不同以往,现在是经济社会了,没钱就不行。前两天学校开学的时候,柳老闷气不过挑头起来闹的要找村干部,要找校长讨说法,被柳小乱劈头盖脸的一通胡萝卜加大棒,把他整的蔫下来了。说真的柳老闷在羊肠沟活了四十来岁,光棍耍了四十年,还没有怕过谁,但他独独就怕柳小乱。前两年小乱还没当村主任的时候,他和小乱因为挣水浇地在后头地干过仗。当时老闷仗着耍半憨多年的威力,根本没把毛头小后生柳小乱往眼里拾掇,谁知柳小乱比他还愣。当他把一渠正往柳小乱地里流淌着的清水挡住回到他自己的地里时,两个人就干起仗来。当时地里再没别人,自然也就少了拉的看的,由着他俩放开了打。刚开始两个人还是空手赤拳的搏斗,他们从地里滚打到渠里,从渠里滚打到泥里,除了一身的泥水和嘴角上一丝的血迹外,都没伤到筋骨,就像山上争王争霸的猴子一样,他们都不服对手。他们非要争个高低出来不可,几乎同时他俩都操起了家伙。但是操起明晃晃闪着青光的钢锨之后柳老闷心松了,他耍半憨多年,还从没有用这个家伙对付过人。他知道只要这一家伙过去柳小乱不是呜呼哀哉了,就是躺倒残废了。他举着钢掀下不了手。就在柳老闷去火心松的当口,柳小乱手里的钢锨却飞戳了过来,看着那迎面闪耀而来的寒光,柳老闷害怕极了,心想:完了,这小子敢下手。柳老闷这样想时赶紧躲闪,他哪里还能躲得及。小乱手里使劲戳来的钢锨一下就戳在他的大腿面上。柳老闷抱住鲜血直流的大腿号叫着在地上直打滚。柳小乱还不饶他,柳小乱抬起满是泥浆的脚踩住柳老闷滚在地上乱叫的头,咬着牙说:“不要以为羊肠沟里没人敢惹你,要是不服,好了咱再干。”“好哥哩,我服了。”从那以后,柳老闷便再也不惹柳小乱了。现在柳小乱当上村主任,说得又在情在理,别人默不作声他又能说些什么。
眼看着一家家一户户拾掇够学费,孩子们又都欢天喜地地上学去了,他却七拧八勒地弄不够,柳老闷早扳着指头数过了,羊肠沟一村人除了赵大安能拿出钱来外,再没有一家有闲钱能借人使。这两天上赵大安家借钱调款的人和逢集似的,大多数人都多少能借出来一点,可他柳老闷上不得赵大安的家门,他没脸张口向人家借钱,前几年生老三多娃的时候他早把人家给得罪死了。
柳老闷借凑不下钱,只好狠心让儿子辍学回家跟着他做庄稼,他也再三地听老师们说过他的来娃在学习上是绝对出色拔尖的,可他腰里没有钱,供不起儿子。面对失学唧唧咕咕哭闹不停的儿子,他只有粗声恶气地喝骂。“哭丧哩,再哭老子挫你狗日的。”
在柳老闷的粗声怒骂中梁民款款地推开他虚掩着的门,跨进屋来。正在烦躁盛怒中的柳老闷抬头见进来的是学校新来的校长,心里就更不痛快了,他以为,要不是来了这个秃头校长,学校的学费就不会涨,儿子就不会失学,儿子不失学也许将来还真能干出一番事情。
柳老闷恼着脸,窝着眼,狠狠地瞪着找上门来的梁民,用刚才骂儿子的口气不耐烦地说:“你来干啥?”
在横眉冷对盛怒未消的柳老闷面前,梁民觉得满脸臊红,他甚至不敢直视柳老闷的脸,因为他乍一看到的是一尊庙里罗汉金刚式的嘴脸。“我来通知一下来娃,明天上学。”
“上毬哩,连学费都交不起,咋个上。”柳老闷依旧怒气冲冲的,全没有一点待客让人的礼貌。
“老闷兄弟,刚才我们几位老师开了个会……”不善言辞的梁民徐缓地把老师们商量的事情向柳老闷学说了一遍。在梁民徐缓的讲述中,柳老闷横在脸上的怒气渐渐地消退下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在几位收入微薄的老师献出爱心后,几个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回家的学生才得以重新回到教室。
学校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村民们在学校围墙外面听到的是老师抑扬顿挫的授课声和学生们朗朗悦耳的诵读声。围墙里的老师和学生们再也听不到巷道里乱嗡嗡的吵骂了。尤其是在柳小乱领着几十个青壮年汉子背上被卷子出外打工挣钱走了之后,羊肠沟就更显得安静了。
往日里热热闹闹的巷套一下子寂静了许多,赵大安想让柳老闷也跟着柳小乱一起走,省得整天盯在村里眼满的让人难受。赵大安在羊肠沟当二十五年村支书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柳老闷,最不敢惹的也是柳老闷。前几年因为柳老闷老婆生三胎,赵大安管得紧了一些,半憨老闷一跳三尺高,差点把赵大安家新盖的房子放火点了。从那时结下怨,柳老闷就一直寻寻谋谋地在村里找赵大安的麻烦。要不是后来柳小乱当村主任替赵大安拿捏住了柳老闷,恐怕这个村支书他是再当不稳了。这柳小乱一走,今后村里再遇着个什么事,这个半憨老闷再闹腾起来可咋办呢,谁还能再拿捏住他。
赵大安想把柳老闷打发走。柳老闷自己也想跟上柳小乱走。眼瞅着再不出去挣钱,来年儿子小学毕业就别想出村到乡里去上初中,在羊肠沟的几亩薄地上你就是把汗珠子摔成八掰一年挣死,除了能挣回糊嘴的粮食外,多余的钱你甭想,想也白搭。往上数八辈子,见谁家在这羊肠沟里富过。可无奈,柳老闷不能跟着柳小乱走,不是因为他们原来打过架有仇。柳小乱根本就不是个结怨记仇的人,而是因为柳老闷实实脱不开身。他有三个接不上力的小儿子,偏偏老婆身体又不好,顶不起门势,他要是走了,这家也就塌伙了。于是他只的眼睁睁地看着疙瘩,小闷他们兴冲冲地跟上柳小乱出门挣钱去了,出门闯世界去了。柳老闷在心里后悔起来,后悔当时没有听赵大安的话,多要了一个儿子,给自己多添了一份累,这能怨谁?只能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