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明时井泵房里的灯亮了,“来电了。”增兰喊醒滚在埝根里昏昏沉沉睡着的柳水福,自己提起钢锨先跟着一渠在暗夜里闪烁着微光的水波向自家的麦地垅里跑去。
柳水福睁开蒙眬的睡眼,就听见井泵房里“哗哗”的水响,他掏出手电照一下,看见增兰正跟着渠里的水头往自己家麦地里走。井泵房边上那几个等水等电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在这黑森森冷飕飕的田野里柳水福有些心虚气短的害怕,他忙忙地立起来,把脖子再往大衣领口里缩缩,赶紧亮着手电顺着水渠向增兰身边走去。走进麦垄后他手里的手电只顾往前照,没有当心脚下,只听得“咕哧”一声双脚就插进刚浇灌过的泥里。
正在引水回渠的增兰听见响声,再顺着手电光看去,见柳水福正陷在泥里,便忍禁不住“哧哧”地笑了。柳水福没好气地在浇漫过的麦地里再扑塌几下,张嘴恶臊地骂了增兰几句,增兰不敢再笑。两口子便一先一后地浇起地来。
天亮后,柳水福想回学校去给梁民说一声请个假,可他实实走不脱,这渠渠埝埝的冻了一冬,盛不下水,不是前面打了渠,就是后面漫了埝。打了渠的堵,漫了埝的扶。两个人尚且忙前跑后地顾不过来,他要是一走剩下增兰一个更招呼不过来。柳水福想找一个人给梁民捎句话,可这大清早满岭上看不到一个闲散没事的人。罢罢罢,误半天就误半天吧,反正梁民又不是个难说话的人。柳水福看着从中条山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在心里给自己说了句宽心话。
吃过晌午饭后,梁民把刚刚到校的柳水福叫到房里,他想和他说道说道今天的事。哪能不打招呼不请假,说不来就不来呢。不等梁民开口说话,柳水福早把歉意的话儿说成了串。平常梁民连表扬人的话都口迟语慢地说不出来,这批评人的话就更找不准词,再加上柳水福不迭声地说经过赔不是。梁民也就相信他说的是实情,既然是这样,他又能再说什么。梁民掏出装旱烟丝的奇强洗衣粉袋子卷起旱烟,他给自己卷了一根之后,把烟袋子递给柳水福说:“卷一根。”柳水福笑着接过奇强洗衣粉袋子,也卷起旱烟。看这情形倒像是梁民理亏气短似的,不过梁民到底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大家都免免得有些事情,有事提早说一声都好照应。今天不是贾老师操心,二年级就乱堂了。”
“我知道,第一节课是贾老师替我上的,第二节课……”柳水福的话没有说完,院子里“突突突”地响起摩托车的声音。
梁民隔着玻璃窗向外一瞅,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是南晋村学校的校长胡世兴,梁民微皱一下眉头,心里暗说:他来干啥。
梁民还没有迎出门去,跳下摩托的胡世兴早风风火火地吆喊着闯进来:“梁老师你这是进了世外桃源了,这地方清静可合上你的脾气了。”
“胡校长今天咋的有时间来转转呢?”梁民在房门口迎住走进来的胡世兴,他俩是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常走动的。
“我特意来看看你,咋不欢迎?”胡世兴说着就非常随便地躺到梁民的床上。
这一刻梁民才回过味来:这家伙是不是来偷情看贾萍的。十多年前,他们在圪岔村学校,因为那种事曾弄得满城风雨。胡世兴还挨了詹学光一顿暴打,想不到他们分开这么些年,还有来往。人啊!梁民这样想着,再看看这位和自己交往二十多年的朋友就憨实地笑了。
梁民一笑,胡世兴就知道他发笑的原因。他翻身坐起指着梁民诅咒似地说:“你这个木瓜头,胡想什么呢?我真的是来看你的。”
“谁说你不是来看我的,你不看我,能看旁人。”梁民脸上飘溢着讥讽的笑容,掏出奇强洗衣粉袋子,准备卷旱烟。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抽那个,来抽这。”胡世兴看见梁民又掏出油腻的塑料袋子要卷捏旱烟时,就掏出一盒高级香烟给梁民让。
梁民把胡世兴递过来的香烟用手挡住,固执而不无讥讽地说:“咱一个烂烂穷杆民办教员,哪能抽得起十块钱一盒的高级烟,这旱烟丝满抽得下咱了。”
“哎,梁民,和你说件正经事。”胡世兴收敛住轻浮的笑意,过去把敞着的房门掩住。原来在梁民房里的柳水福早避退出去了,在正月十六的选聘会上,正是胡世兴把柳水福从南晋村学校开除出来的。柳水福在南晋村学校干了好多年,你想他能对胡世兴没意见,他怎么还能和胡世兴坐到一起说闲话。要不是碍着梁民的面子,柳水福说不定今天还会给他两句臊脸不入耳的难听话。胡世兴掩住房门后,拉一把椅子坐到梁民面前。
梁民见胡世兴一本正经下来,便停住手,不再卷捏那根尚未卷好的旱烟,在心里极度揣测起胡世兴要说的“正经事”,可能会是什么事。
“梁民,教育局的杨局长是你原来的老师?”胡世兴问。
“是。”梁民沉沉地回一个是,他有些诧异,想不到胡世兴会问出一句这话来。
“你咋不早说。”
“早说不早说有什么区别?”
“好我的木瓜头,你想当一辈子民办教员?赶紧活动呀,人家没有一点关系,还削尖脑袋插在里面找关系呢,你放着这么大的关系不用,你等啥了?你就不看看周围,比你早的,比你晚的民办都转了,你嫌转成公办挣钱多?你嫌公办老师不排场?”
看着老朋友一脸的焦急和忧虑,梁民坦然地笑了。胡世兴说的都是实情,这些问题盘结在梁民心里也不是一年二年了。但他干不了那些削尖了脑袋的事情,他不会在人前露出低三下四的媚态,他没有求人办事的习惯,他宁可放弃,也不去乞求。
“别笑,梁民,真的。我说的都是大实话。现在不比过去,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抓住机会,那谁还管你。”胡世兴大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势。
梁民依旧坦然地笑着,不过他在心里开始真诚地感谢起这位和自己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了,“谢谢你,世兴。”梁民没有胡世兴那么能言善辩,他心里真诚,嘴上却说不出过于肉麻的感谢话。但他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世兴,不瞒你说,杨局长已亲自向我露了口风,他说今年年底要想办法解决我的民办转正问题。”
胡世兴正是在旁人嘴里听到这句话,才急急地骑了摩托来找梁民的。胡世兴今天是为梁民而来,但更多的是为他自己而来。早已是小学校长的胡世兴,一段时间以来就瞄上了白占伟屁股底下那把南郭乡联校校长的交椅了。胡世兴有这样的雄心,也是人之常情。不信你抬眼看一下周围,那一个自以为有能耐的下属,不是死鱼眼似地盯着顶头上级屁股底下的位置。科员盯着科长,科长盯着处长,处长盯着局长,一级盯一级不越轨,便是雄心,不是野心。野心是什么?小科员一眼就盯上了大局长,羊肠沟的烂村主任盯上了县长的位子,那才叫野心。
胡世兴有这样的雄心后便一直没有放弃过努力,前几天他经过一番暗箱操作,顺利而又幸运地当上了南晋村学校的校长。这南晋村不仅是南郭乡最大的村子,同时也是南郭乡最富裕的村子。它的人均收入挤干虚夸湿报的水分实打实说,也是羊肠沟的好几倍。南晋村的学生一学期交上个三五百块钱,根本不会像羊肠沟一样吵闹的搁不下台。胡世兴又早有打算,在正月十六的选聘会上他选聘的都是公办老师,人家也愿去,民办教员他一个没要。这样一学期学生交上来的学费就少了一大项开支。有了可供支配的财权,胡世兴就不失时机地活动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抓住机遇,发展自己。他已打通了乡党委主管文教的副书记马文革。是马文革给他指出一条捷径,不让他再胡寻乱找,只要拱下教育局长一人就100%地成了。胡世兴在县上没有硬关系,挂不上教育局长。还是马文革给他指点说:找梁民去,梁民是杨明理的学生,他们二人关系不薄。正月十六一见面,杨明理就拉住梁民的手说今年年内要解决梁民的民办转正问题。于是胡世兴骑上摩托车急急地来到羊肠沟,让梁民陪着他一道去见见杨明理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