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走赵大安后,胡世兴依旧倚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烟,一脸的悠闲自得,心里还在讥笑那个被他支走了的乡巴佬。这时杨局长老伴从里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显然淘气捣蛋的孙子已被她哄得熟睡在炕上了。杨局长老伴把套间的门轻轻地关上,扭转身来,胡世兴早满脸堆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坐着,你坐着。”杨局长老伴忙又招呼着把胡世兴让坐下。她在屋里屋外折转了两圈过来也在沙发上坐下,“死老汉,今天溜达的不知道回来吃饭了。”杨局长老伴不理会胡世兴嘴里说出来的一串串甜腻腻的恭维话,扬脸看着墙上的石英表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胡世兴屁股底下有了针毡似地坐不住了,主人不停地看表,就是在下逐客令。他不是秦王跟前的李斯,更没有李斯言辩的才能,他说不出李斯那样的谏逐客书。胡世兴偷眼再看一下表,时针已过了十二,他心里也作难起来。是再等呢?还是走呢?也不知道那个老东西什么时候回来。胡世兴竟然在心里把杨局长叫骂成了老东西,幸好他还有事求着局长,要不是这样他还不定要把局长骂成什么山神海怪。
正在胡世兴心里作难的时候,桌上用红绸绢子盖着的电话“吱吱”地响叫起来。杨局长老伴伸手掀开红绸绢子,抓起电话把它贴在脸上。“你不回来吃饭了。”显然电话那头就是胡世兴等盼要见的杨明理局长。“又是高价饭,那你吃罢了早点回来,屋里有人等你哩。”杨局长老伴放下电话摊着手有些无奈地说:“又是一顿高价饭,这县城里的风俗真真不好,针尖大的一点事也要请客。请客是干啥呢?请客是为了收礼,也没人出来管管。”
胡世兴知道县城里的风俗,这一顿酒席没个把钟头是散不了的。杨局长吃高价饭不在,自己再在这里干坐傻等也别扭,不如先出去到街上转转,也吃上一点东西再来,那时杨局长也就吃完酒席该回来了。“婶子,”胡世兴叫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杨局长等一阵才能回来,那我也出去转转,等一会再过来看他。”
客走主便,杨局长老伴巴不得他快点走。
从杨局长家出来,站在街口上,胡世兴的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他也该吃饭了,他还是一大早在家里吃完饭挤上班车进城来的。胡世兴从玻璃厂坡上沿街走下来,见电影院跟前的新茂酒家的门脸不仅干净而且气派,就走了进去。
赵大安被胡世兴从杨明理家哄骗出来,提着大帆布包走到电影院门口再不想挪步,于是就一屁股在电影院门口坐下。这电影院正处在两街交会的十字路口,是涑水县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在这里能看到四面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和汹涌如潮的熙攘人群。赵大安一时竟呆愣起来,这都是哪来的这么多人呀,大家接踵地往过走都是要到哪里去,晚上城里还会有这么多人吗?要是没有,那这些人都歇在什么地方……偏远乡村的人进了城可能都会像赵大安一样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面相,这不足为怪,这就是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差别。
在街上看了一阵子人,赵大安摇着头释然地笑了,这笑堆砌在他那满是老皮褶子的脸上,让别人见了多少有些怪异,于是在他看人的时候也引来了许多向他张望的目光。把他的!赵大安意识到有许多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本来一时闲散,是他来看这街上花花绿绿的景致的。不承想他倒成了路人瞧看的风景。比肩接踵行走的人流里,只要有一个人不住地扭头往一个地方看,便会引着半街上的人都扭着头往那个地方看。赵大安招架不住那半街上扭回来的一片俊的丑的精的怪的都朝他看的脸面,赶紧提起包儿离开这招惹人的地方。
赵大安从电影院门口的高圪台上走开时,感觉到肚子里空得像是没放东西的皮包,前胸和后背快贴到一起了。能不饿吗?还是天不明时在家里刨吃了一碗炒馍花,接着就赶路骑了十五里土路的自行车,又挤了几十里班车,接下来提着个大包儿城东城西地走了个大圈,肚子里的那一点食早颠腾地下到大肠底了。
赵大安抬手看一下腕上的表:“咦,快一点了,可是该吃饭了,吃完还赶着去见杨局长呢。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人家说下的两三个小时再去,等吃完饭两点来钟去正好。”赵大安想着抬头就看见对面新茂酒家的大招牌,也就不假思索地走进去。一进去就还像在南郭乡街口上的小馆子里一样吆喝着说:“来一碗肉丝炒面,一碗鸡蛋汤。”然后才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来。赵大安很是等了一阵,只见服务小姐端着盘子满厅堂的上酒上菜,就是不见给他端送来一碗炒面和蛋汤。他问了几次,服务小姐都客气地说:请稍等。在酒店里吃炒面你不等着还乍着,赵大安只好等。
看着步履轻盈的服务小姐托着一盘子酒菜再次从身边走过,赵大安就耐不住了,他固执地撵在服务小姐身后嚷着要他的炒面。“请稍等,请稍等。”服务小姐还是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搪塞着他。
“还稍等,都快等一个钟头了。你怕老汉吃了炒面不给钱是不是。”赵大安骨子里的那股拗劲上来了。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到现在没见着杨局长不说,就是自己掏钱吃碗炒面都这么费劲,这不是成心看不起乡下人吗。
赵大安撵在服务小姐身后,老皮褶子的脸上满是不高兴,当他恼怒地瞪着牛一样的大眼再要埋怨着嚷说句什么时,却一眼看到刚才在杨局长家里把自己打发出来的那个中年人,正从服务小姐的手上接酒接菜,他一下就收住脚停住嘴,不敢再说再叫了。他闹不清楚这是咋回事,这个人怎么也会到这馆子里来吃饭。他到底是杨局长家的什么人,既然是杨局长家的人,为什么又会跑到这里来吃饭,既然到这里来吃饭那他就一定不是杨局长家里的人,不是杨局长家里的人,那他那阵子在杨局长家里乍又是那样悠闲自在的像是主人。真是一个实在固执的乡下人,赵大安立在胡世兴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瞅看着已用开酒菜的胡世兴,把胡世兴看得不知如何是好,和他打招呼说话吧,离的有点远,不打招呼吧,他又一直这样看着。胡世兴尴尬窘迫地朝赵大安点点头,就开启啤酒瓶子,就着两盘炒菜自斟自饮起来。
“炒面,吃炒面的。”服务小姐端着炒面到了桌子上却找不见人,就这样喊出一句让厅堂里正喝酒吃菜的人听着哄笑不已的话。赵大安臊得满脸通红,赶紧回到桌子边。
端起炒面赵大安还拿眼盯瞅着坐在远处喝酒吃菜的胡世兴。在赵大安不错眼的盯看下,胡世兴的神色已不似刚才坐在杨局长家的沙发上那样跷着二郎腿悠闲自在了,不过他却借上了脸的一层红色掩饰住内心的窘迫与不安。是的,胡世兴为在这里再碰上这个满脸老皮褶子的农民老汉感到不爽。他依稀记得这张粗糙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这便是他窘迫不安的原因,他怕弄出笑话来。
赵大安的炒面吃完了,却还不见鸡蛋汤上来。这下他再不敢撵着服务小姐要汤了,刚才让小姐不文不雅地叫了声:吃炒面的。惹得满堂吃肉的食客都瞅着他笑,要是把服务小姐吵烦了,她再满嗓子喊一声:喝汤的。那还不惹得这满馆子里喝酒的人喷出饭来。再说还有那个人呢。赵大安坐在桌旁一边等着小姐上汤,一边还是不住地看着胡世兴。
胡世兴呷着啤酒,嚼着大肉滋滋润润地在酒店里吃了一顿谁也不敢小看的好饭,抹抹嘴,算过账,扭身走了。
赵大安日几慌忙地端起才上来的鸡蛋汤,顾不的烧顾不的烫,扬起脖子咕咕地灌下肚去,撂下五块钱。提起帆布提包急急地追出门去,他想看看这个在杨局长家里见过的人,吃完饭后会不会再去杨局长家。赵大安出了酒店果然看见前面的胡世兴快上了玻璃厂门前的坡,他顾不得许多,提着包儿就狠劲地追赶上去。这阵子才吃了一大碗炒面,喝了一大碗鸡蛋汤,身上有劲多了。有了劲胆子似乎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