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再修新墓

蓦然一声巨响，惊破了李根生茫然中的沉思。

李根生没想到大铁锤，与混凝土相撞的声音，竟是如此地响亮，以至于他那颗饱经世故沧桑的心，也随之震颤起来。

他望望站在坟茔上方的儿子，儿子神情凝重。

他的这种凝重作为老爸，他很熟悉，儿子每次在电视里露面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一种神情。

眼前人影憧憧，黑色的大铁锤，像黑色的幽灵一般倏地飞起，在空中稍作停顿后，又倏地落下。

它每落下一次，便会发出一声沉闷的，带有回音的巨响。那声音在别人的耳朵里，算不得什么，但对李根生，却有着石破天惊般地震撼。

强烈震撼从脚底传来，麻酥酥地掠过他，似乎每一根神经，都敲击着他的心房。

李根生对儿子再次给亡妻迁坟很矛盾说：他既喜欢“万寿园”公墓，那是一座最豪华的墓地，他又不愿意万淑梅安详的灵魂，一次次地受到惊扰。

对于儿子，他已经满足了说：万淑梅死的那年，儿子刚好上任北岭县县县长，当时万淑梅，被风光地安葬在野狼岭村后一处山坡上。

墓地是儿子请邻县一个有名的风水先生选的，据说是一块极好的风水宝地，

他给母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还给她立了一块又高又大的黑色大理石墓碑。

那墓碑让平淡一生的万淑梅，显得格外尊荣，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坟茔，没有一个是立了墓碑的，更别说使用大理石，精心雕刻的墓碑了。

然而，没过几年，当儿子就任了松北市副市长后，有一天，他对李根生说，他想把母亲的墓再重新修缮一下。

儿子如此有孝心，李根生当然高兴。

清明节的第三天，儿子说墓修好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那时他还没娶陈素娟，心中思念亡妻，便和儿子一道去了。

可到了墓地时，他惊呆了说：那是万淑梅的墓吗？太奢华了！

远远望去，墓修复就像个白色的大蘑菇，近看上去，像钢筋水泥浇注的大碉堡。

墓丘有两米来高，原来的大理石墓碑，换成了汉白玉的，一条墨玉石碎片，铺就的花状小道，二米多宽，围着墓丘绕了一周。

小道外侧是专门笑呵种植的数行松柏，那天刚好下着小雨，霏霏雨丝的，将那松柏洗刷得青翠无比。

儿子问他墓修的还满意吗？

李根生感慨万分，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墓了，哪儿还能不满意？

“满意！满意！家瑞，你妈是啥人？是庄户人！庄户人躺在这样的墓里，还能不满意？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死了，也没修过这么好的墓呀！”

李根生给亡妻上了香，烧了纸，又绕着墓转了几圈。

感叹地自言自语道说：“万淑梅呀！你可真有福气，这墓别说是给死人住了，就算活人住，也不委屈呀。”

可是李根生没料到，万淑梅的墓修好没过几年，儿子又要给母亲迁坟了。

儿子真是一片孝心，他说把母亲一个人，留在那荒山野岭太寂寞，也怕那些没人惦记的孤魂野鬼欺负她。

松北市的建筑集团公司在市里，开发了一处名叫“万寿园”的公墓，特意给他留了最好的一块墓地。

这块地在松北市的后山上，是李家瑞新版在批的并提词的“万寿园”

现在的墓地，比原来的墓地，更宏伟壮观，更豪华气派。

连墓四周的栏杆，都是汉白玉雕地说：听说就这么一座墓，要值二十多万。

前几天，儿子带他去了墓地，站在更加那豪华气派的墓前，李根生真不敢相信说：这里将是他的归宿所在。

它显示出无比的尊贵，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仿佛里面将要埋葬的，是一代千古流芳的帝王似的。

李根生突然有了些感慨地说：等自己死了，父母给自己起的名字太俗气了，这华贵的墓地上，立着一块写着“李根生”，这样俗气名字的墓碑，实在与这雕栏玉砌的豪墓有些不配。

同时，李根生还有些为难，他现在的妻子陈素娟，百年之后葬在哪儿？

如果她愿意的话，将来也葬在这儿吧说：一妻一妾，兴许自己还真有些，县太爷的福分……

大铁锤不停地砸着旧墓，沉闷的声响惊破了荒凉的山峦。

惊醒了沉睡的草木，也惊扰了长眠地下的万淑梅的亡灵......

6.儿子的由来

李根生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混凝土，看见他的万淑梅，从腐朽的棺木中，缓缓坐起，朝他露出一个笑靥。

他本想朝她走过去，内心却感到一阵愧疚。

李根生很感谢儿子，如果没有儿子，他几乎不敢想象说：他的后半生，会是什么样的？

他可能这辈子也进不了城！

他这辈子也住不上高高的楼房！

他这辈子也穿不上时尚休闲服！

他这辈子也品尝不到那些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山珍海味！

尤其是他媳妇万淑梅死后，他这辈子的光棍儿，怕是打定了，又如何能娶回比他小十八岁，带着工资的国家干部陈素娟？

他来的时候，只对陈素娟说说：他是和儿子一道回野狼岭看看去。

他和儿子商量过了，没敢向万淑梅担媳妇迁坟的事，他怕她不高兴。

他以这城里的女人，多是心眼很多的，尽管陈素娟没朝他发过火，也没给他脸色，但他因双方的差距太大，还是有些怕她。

李根生心里知道，其实那也不叫怕，而是自卑说：他生在住在在野狼岭，是隐在塞外群山之间的猎人庄户人，半辈子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山村里。

因为那里曾是狼出没的地方，人们才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说：野狼村。

最早时候村里的人家里，有一半是猎户，李根生的爷爷是猎人，父亲也是猎人，只不过爷爷当年部杀野狼时，用的是土枪、钢叉和弓箭，而到了父亲这一辈儿时，用的是猎枪了，甚至用上了快枪。

李根生十三岁起就随父亲打猎，到了十八岁，已经打死十几只狼了。

就在他十九岁那年的冬天，野狼岭仅存的一群狼，就被告野狼岭仅存的几个老猎人，在村北十几里外的一处山洼里，展开了一场决战。

一只被打伤的母狼，发出了惨痛的嚎叫，嚎叫声招来了公狼，公狼又招来了狼群，猎人便被狼群困在了洼地。

秉性不伤人的野狼，不善于结群的野狼，在遭受冲击后，也会疯狂地扑上来，嗷嗷地嚎叫声，张开白森森的牙齿，令人胆战心寒。

猎枪“砰砰”地响，冲在前面的狼不断地倒下，发出垂死的哀号。而更多的狼则冒着铅弹又扑上来。

猎人红了眼，狼也红了眼，人和狼都红了眼。

尽管猎人的手里，有着足以置狼于死地的猎枪，和百发百中的枪法，但狼群还是一鼓作气，趁着猎人装填弹药的空隙，一拥而上，咬断他们的喉咙，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

那天，李根生恰巧进城卖皮货，没有随父亲一道，参加那场令人触目惊心的人狼大战，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因此，他便成了野狼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真正的一个所谓的老猎人。

此后不久，公社为了彻底消灭狼患，发给李根生一条快枪。

李根生背着快枪，四处搜寻野狼的踪迹，然后将那些残余的狼，一只只地全部射杀了说：此后，野狼岭方圆百里，再没了狼的踪迹。

为此，公社还特意发给他一张“打狼英雄”的奖状。

野狼岭没了狼，李根生的快枪，也被收缴回去。

可此后，因为没有野狼，李根生了劈波也渐渐地成了一名寂寞英雄。

寂寞英雄，其实已经慢慢地不再是英雄了，狼在野狼岭没了踪迹，李根生这个野狼岭，最后的真正猎杀野狼的猎人，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李根生没了用武之地，又不善农活儿，只好上山打些小野物用以度日。

就在那段时间，一个老光棍的李根生，突然捡了个儿子，这儿子便是李家瑞。

野狼岭是个穷地方，穷山恶水。有闺女的人家，都把闺女嫁到外地去，所以，村里的小伙子们，难得娶房媳妇。

李根生也不例外，三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连个相媳妇的机会都没捞着。

他原本和村里的，一个叫万淑梅的闺女，好过一阵儿，可不等他找媒人提亲，万淑梅便被人捷足先登，娶到了外村。

记得是那年是“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夏秋之际，不知道怎么搞的，出来讨饭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什么安徽的，河南的，拖儿带女，携老带幼，口音杂七杂八。

前脚刚打发走一拨，后脚又来了一拨。

城里要不着了，到了乡下来了，到他们所在的村里来了。

因为他们靠山吃山，种些农作物，自家吃的口粮还是够吃的，再加上春夏采些野菜挖，夏秋采些喉头木耳秋果之类，填饱肚子还不成问题。

于是，讨饭的人们，开始奔向了山村森林的庄户人家。

看到那些讨饭的人真可怜，山村人便从自己的碗里，给那些人均些。

后来，自己的碗也不多了，山村人们便精明起来，只能少给些了。

那天早晨，李根生运气好，出村没多远便打了一只野兔。

他正掀开锅盖，尝兔肉炖熟没熟时，听得屋外有动静。

放下锅盖出门一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媳妇。

老婆婆手牵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孩子头发乱得像蓬荒草，脸脏兮兮地，嘴角流着涎水，分不清是男是女。那小媳妇的怀里，则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不点。

那小不点不过几个月大，用一块白底蓝花的花布包着，脏兮兮的小手，在空气中不停地抓着，哇哇地哭个不停。

李根生虽然生得高大英武，却有着一副见不得眼泪的软心肠，尤其是看那女人怀里，哭个不停的婴儿可怜，心一软，把刚炖熟的野兔，连汤带肉盛一碗端出去。

那个四，五岁的孩子饿极了，二话不说，抢条兔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根生再看那女人时，那女人满怀感激地，望望李根生，摸出个黑乎乎的小勺，舀些肉汤，用嘴吹吹，边喂孩子边念叨着说：“家瑞，不哭，喝了肉汤就不饿了。”

那孩子也听话，喝了肉汤，居然真的不哭了。

7.报恩

那天晚上，李根生刚睡下不久，隐约听得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先还以为听错了，但那啼哭声越来越清晰。

他忙起身开门去看。只见月光之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放在门口，四下却空无一人。

李根生心中疑惑，把那婴儿抱回屋来，点着油灯细细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来，这襁褓中的婴儿，正是白天，那讨饭女人怀里抱着的孩子。

那孩子被李根生抱起来时，竟然一声也不哭了，还朝着李根生笑。

李根生恍然大悟了，知道了是那讨饭的女人，故意把孩子丢给他的，这样的事，在他们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抱起孩子朝外追去，一口气追出数里，却不见那女人的踪影。

这下子难坏了李根生，他本想把孩子放在路边，等天亮后任由路人抱去。

可那孩子也怪，李根生放下他便哭，抱起来他便笑。

李根生心一软，便把孩子抱回了家。

天亮后，他抱着孩子村前村后，挨家挨户地问，可家家都不缺孩子。

无奈之下，他只有先把那孩子养了。

他记起那讨饭的女人，曾叫那孩子“家瑞”，便给他起了个名说：叫做李家瑞……

李根生光棍一人，尚且没人肯嫁给他，现在又拉扯了个捡来的孩子，就更没人肯嫁他了说：李根生干脆也死了心，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了李家瑞身上。

李家瑞三岁了，李家瑞便与村里的其他孩子不同，生得是天庭饱满，明眸皓齿听话乖巧，记性特别好，煞是聪明。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生了个好材料，将来必成大器。

李根生听了，心里十分高兴，更是把李家瑞，看作亲生儿子一般。

就在李家瑞四岁的那年，嫁到外村的万淑梅，又哭哭啼啼地回到野狼岭。

她回村后没有回娘家，普直奔李根生家说：泪水涟涟地跪在李根生面前，求李根生为她报仇！

原来，万淑梅嫁到另一个山村后，生了个男孩。

前两天，孩子到地里玩耍，不知从哪儿跑出一只狼，把孩子给叨跑了！

万淑梅的男人，心急火燎地拎着镰刀出去找，找到了狼穴。

狼穴里还有几只，快要出窝的小狼崽子。

万淑梅的男人，将那几只狼崽子，劈了个血肉模糊，嘴里还疯了似的叫道说：“你吃我儿子，我劈你狼崽子。”

可是，没承想狼崽临死前的哀号，召回了附近一公一母两只老狼。老狼见子崽被人劈死，立刻红了眼，不待万淑梅的男人举起镰刀，闪电般地窜起，咬住万淑梅男人的喉咙，万淑梅的男人便被咬死了……

李根生听了万淑梅的哭诉，猎人的本性，立刻被激发出来。

他已经好几年没打过狼了！

他把李家瑞交给邻居照看，摘下墙上的猎枪，按照万淑梅的指引，找到狼穴，将那一公一母两只老狼，最终猎杀后，背着回来了野狼村。

那天晚上，万淑梅一边不断地哭，一边恶狠狠地吃着狼肉，边吃边骂道说：“你吃我儿子，吃我男人，我就吃你。”

吃过狼肉，万淑梅不哭了，望着李根生说：“根生哥，你帮我报了仇，我就嫁给你吧！反正你也是光棍，我也是老公和孩子都没有了，咱俩说凑在一起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