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唐太宗贞观五年,我的父亲由利州都督荣升荆州大都督。荆、并、益、扬为大唐帝国疆域内最大的都督府,特别受到朝廷的重视。善于掌握时机的父亲武士獲,再运用金钱打通关节,他的仕途节节高升。

这种极高明的政治手腕也影响了我,使得我在我以后的命运拼搏中得到了极好的继承和发挥。

贞观五年,正是关中各州,在灾荒之后,终于有了大丰收,犯罪显著减少,唐朝开国以来的政策开始收到效果的第二年。

此时我已然四岁,别人一看就是个健康、聪明可爱的小女孩。

我之后,我的娘又给我生了一个妹妹。在母亲杨氏第三次怀孕时,时刻念着以前袁天纲的预言“必生贵子之相”,所以她对这一次生产有着非常热切的期望。

不料,再次艰难的十月怀胎之后,我的母亲生下来的又是女儿,而且是个弱小得几乎没有生命的女婴。

这个时候,唯一能安慰父亲失望的,可能就是聪明活泼的我。此时,我的父亲对母亲扬氏生男孩已不抱希望,因此,更把全部的希望和梦想寄托于我的未来。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和其他高官家庭的小公子一样,开始跟着家庭教师读书。父亲武士獲看到家庭教师不是讨好主人,而是真正为我的领悟力感到惊讶,父亲大为高兴。所以在百忙之中,父亲也开始尽量抽出时间教育我。

母亲杨氏后来可能是嫉妒父亲对我太上心的爱,怕耽误了她的其他孩子,所以常唠唠叨叨地说:“也就一个丫头片子,难道你还准备让媚娘成为女学士吗?”

父亲那时候可能已经接受了天命的说法,只是感觉母亲无知,所以对母亲的话也不加理睬。

自此之后,我身为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在父亲的权势和财力的保护下,我幸福地成长。

贞观九年,时年我八岁,父亲死于任内。

朝廷追封为礼部尚书。

自父亲死后,我那幸福的且教别人妒忌的幸福生活,突然告一段落。

元庆和元爽任长安的小官。身为大都督武士獲的嫡子,这是很不光荣的。也正如父亲的判断,两个人都没有父亲的钻营向上的基因,算是不肖之子。虽拥有厚实的财力,与人应对却极不谦逊,徒有亡父的声望,也不过只能当个小官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武氏一家人离开荆州,便来到长安。当时是大家庭主义,我们和父亲武士獲的侄子,即元庆的堂兄弟惟良、怀亮、怀运、怀道等,各自携家带眷住在一起。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杨氏的生活在各方面都很惨淡。惟良等人经常与元庆兄弟,对母亲杨氏和我们姊妹几个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当年父亲赶走元庆兄弟的生母相里氏,娶了母亲,对他们而言,是件无法宽恕的事。

越是原来享尽荣富贵的人陷入不幸,越能给别人残酷的快感。我的母亲杨氏正成为他们发泄的最佳目标。这种女人虐待母亲杨氏的方法,比男人更残忍。在诸人之中,对待杨氏最残酷的,其实就是惟良的妻子善氏。

在这样的生活中,我们姊妹三个都长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也算是母亲杨氏唯一的希望和安慰。尤其是我,在别人眼里,具有出众的美貌和坚强的个性,是母亲杨氏唯一的依靠。

那时候我还小,并不了解人世间的尔虞我诈。

到了我十四岁那年春天。民间忽然流传着一个消息,即朝廷派宦官至各地,为朝廷选拔嫔妃,也就是选拔良家的美女、才女送进后宫。被选中的家庭,一般都认为这是自己的祖坟冒青烟,莫大的光荣,他们通常都会狂热地举行宴会,招待亲友。其实,对普通人而言,这不仅不是喜事,说不定还可能是莫大的灾难呢。

后宫中三千佳丽,究竟能不能得到天子的宠幸,还是个未知数。大多数的人,到了白发蟠然,连接近天子的机会都没有,在皇宫中空度一生,将一生青春埋葬。唐诗中就有不少描述后宫深怨的诗句,或写她们的焦躁与悲哀,或写一度得到宠幸,失宠之后被打入冷宫的哀愁。

若幸运得到天子的宠幸,便要忍受其他宫人强烈的嫉妒,要应付这些不惜用任何阴险手段,以争得一夕之宠的美丽狼群,也许会因此而身心破灭。否则,自己也要成为一只饿狼,战斗至死为止,最后究竟有几个人能生存下来?又有几个人能得到“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荣誉呢?

因此,听到天子选妃的消息时,凡是有女初长成,且貌美动人的家庭,就恐慌不安,急忙托人给自己的女儿找婆家,想方设法尽快将女儿嫁出去。母亲杨氏的长女,也就是我的姐姐,此时已嫁给一个叫贺兰越石的官吏。当时流行早婚,女孩子在十五、十六岁,或十七八岁前,通常都会出嫁完婚。

这个时候,母亲杨氏听到圣上选妃的消息,内心也很惊慌,虽然她自己也感觉稍稍嫌早,但还是草草地将三女,就是我的妹妹嫁给一个叫郭素慎的低个官吏。贺兰氏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吏,而郭氏也是一个卑微的小官,但想到活在后宫的悲惨,这样还是好多了。而且,元庆们不肯拿出很多嫁妆,所以妹妹急着找婆家时,当然也找不到十分如意的对象。

最后的问题还是在我。不论母亲杨氏如何苦劝,我也坚持不肯结婚。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是亭亭玉立,聪明活泼的少女。母亲杨氏觉得将这样的女儿,随便嫁给卑微的小官,实在是可惜。所以母亲杨氏的决心,当时也就动摇了。

在这个时期,我的美貌终于还是传到了天子的耳里,被天子下召入了后宫。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不是一般宦官选嫔妃,自下而上的,而是绝对不准推辞的圣诏,也就好像现在KTV里面老板点小姐,而不是小姐们为了上班去KTV里面应聘一样。

母亲杨氏悲痛万分,此时,她忽然想起父亲病重时所说的话。

“媚娘长大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献给天子。现在她年纪还小,已经这么美丽灵活,如果只嫁给一个普通的人,实在太埋没她了………”

当时,母亲杨氏只当作是年老的病人说的感伤话,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也许父亲在临死以前,为了在适当的时机使我进宫,已经对高级宦官做了一番安排。父亲在当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为了有朝一日奉到圣旨时不会恐慌,事先暗示自己……

想到这里,母亲杨氏不禁埋怨亡夫: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事先告诉自己?

左想右想,结果都一样。不论怎么想,怎么难过,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母亲愈哭愈悲伤。

当时的我只是默默地等待,等着母亲毫无意义的哭泣停止。我的神情泰然自若,不像是个年轻的少女,我的脸上甚至还露出明朗单纯的笑容。

哭累以后,母亲杨氏静下来了。但仍时时抽搐,暗自饮泣,几乎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我静静地看着母亲。稍后,我把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以开朗的声音安慰母亲道:“能见到天子,难道不是很幸运的事吗?母亲为什么这样难过呢?”此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向溺爱自己的亡父的脸孔,脸上是满意的笑容。这笑容使我的耳边突然响起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

那一天,父亲武士獲将八岁的我单独叫到床前,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和口吻,告诉了我一个叫袁天纲的伟大星相家的预言。后来父亲反复告诉我那个预言,直到年幼的我能背诵清楚为止。我当时答应父亲,绝不把这个预言说出来,自己也要努力促成这件事,同时答应父亲决不把此事告诉母亲。

“现在奉了圣旨,我就要进宫了,终于在这条路迈出第一步了。”我向心中亡父的影子,用力点头,“我发誓绝不会让父亲失望。”

母亲杨氏看着脸上光彩粲然的我,显得很茫然。

至此,十四岁的美丽少女武媚娘,也就是我,在母亲伤心相送下,带着一颗热切的心入了宫。

当时是贞观十五年十一月。

我们现在看《资治通鉴》,那上面有记述,说:“故荆州都督女年十四,上闻其美……”那么,我的之所以为美,能美到什么程度呢?

那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古代传统的“美女条件”是什么。

美女的条件,最早明确记载于《诗经·卫风·硕人》:“手如荨黄、肤如凝脂……齿如弧犀、臻首蛾眉。”

所谓荨黄,其实就是荨麻的纤维,浅褐色而有光泽。凝脂当然就是鲜丽的白色,如凝固之乳脂。弧犀也就是瓜的一种,用瓜籽来比喻美女整齐洁白的牙齿。首是一种蝉头的形状,额为方形而色白。蛾眉是蝴蝶的触角,用那种细长、纤柔的曲线美,代表美女的眉毛。除此之外,眼睛要凤眼。半闭着眼睛时,眼睑下会有淡淡的黑影。但如果是像栗子一般的大眼睛,那么就被认为是最下流的。经常盯着人看,或经常转动眼珠的,叫做狂眼或盗眼,也不受人们欢迎。再看鼻梁,如果过分细长而高的,也并不算好;只有鼻头圆而小巧的,是最佳的鼻子。嘴唇不可闭得太紧,其实也就是不能像现在人注硅胶一样,太紧了,死板,所以讲究微微松弛较好。脸颊以稍削瘦为上,但不是我们现在人说的瓜子脸,讲究下须丰满,尖细的认为是贫相,很不受欢迎。肩要“如削玉一般”,有柔美的曲线。我们那时候也私下谈乳房,这个审美和我们现在的人一样,乳房以丰满隆起的为佳。腰要细,腿要直而修长,足部以瘦削为美。

其实我刚刚说的,就是在西汉时候,以上述的条件,作为选妃的标准。后来相沿至东汉也是如此。

随着时代的变迁,美女的条件也会发生一些变化。在“楚王好细腰”的时代,腰细而体轻的人受到欢迎。所以,后宫的美女,有“节食”的记载,相传有不少人因为营养不良而饿死。和今天为美容节食过度,而弄坏身体的情形相同。

汉成帝的宠后赵飞燕,是身如轻燕的细腰美女的代表,到底瘦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可以在手掌上跳舞。反之,后来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则是个丰满型的性感美女。所谓燕瘦环肥这个成语就是这样来的。

又从隋唐以后,以小脚为美,这种嗜好病态的审美发展,终于演变为缠足的习俗。形状美好的小脚,成为美女的必要条件之一,大概是五代以后的事。

时代变迁,对肥瘦的喜好虽各有不同,但明眸皓齿、方额宽颐等相貌,和乳白色光泽的皮肤,以及匀称的身材等,自古以来没有多大的改变。所以说,美还是有一定标准的,什么时候都不会把卡西莫多当作白马王子去欣赏的。

后来史书上具体描写我相貌的,除袁天纲的形容之外,最有具体特征的,就是有一段记载上说,我的女儿太平公主的容貌,很象母后,所以特别受宠。其最大的特征就是“主(公主)方额宽颐”。

因为这几个关于我的容貌的字,使得现在许多作家、文学家感到很困扰。因额头是方形,脸颊很宽,并不适合他们的审美观。可是,《唐书》或《通鉴》上,明明记载着“上闻其美”,又确实是有史可证。

其实这就涉及到了一个美学的问题,你比如说吧,你看一个人,单看眼睛,看鼻子,看嘴巴,都是极品,可是组合起来了,再看就是丑陋。而有的人,你细看,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但是人家组合起来,就是美人。不怕大家笑话,我就是这样的人,人见都说好看,也可能不仅仅是容貌,有时候女人的风情很重要,现在的话来说可能就是媚骚吧!

我入宫后,没有多少时间,已经由掖庭令赐给才人的地位。这可能是因为我是奉圣旨入宫的关系。

才人,是正五品的女官。

我们知道,如果是外界一般的男性官吏,从四、五品以上就被称为卿,按照现在的官阶制度,已是堂堂的中级官员。而宫人,则除了四夫人及九嫔等地位较高者外,都住在掖庭宫的永巷里。

没有进入过皇宫的人不知道,其实掖庭宫是个南北约九百六十步,东西约二百步的条状建筑物,内有许多四合院。每一栋房里,像蜂窝一般,间隔着许多小房间。诸多连绵的建筑物,由巷道连接,称为永巷。其实和以前北京的八大胡同差不多,不过不同的是,八大胡同一般是一个女人伺候很多不同的男人,而这里却是一班女子在等着去伺候一个男人。

按照惯例,新入宫的宫人,由宦官负责训练,让大家熟悉宫内大致的规矩、礼仪、用语、服装等,以使我们很快的适应和外界完全不同的环境。虽然每个人的资质不同,但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也需要一段相当的时间来适应,我这个武才人也不例外。说得明确一点,我们简直如一群叫城管收容的土狗,都在极力考虑着,如何在这连转身都感到困难的狭小天地里,适应生活下去?

皇城里的一天,从天未明就开始。这是因为到了五更三点时,天子就要接受百官的早朝。因此,我们在掖庭宫的每一天,也是从黑暗中开始的。

五更时,轮值早班的宫人就纷纷起床,穿戴整齐了,在暗淡的灯光下化妆、整理仪容。然后大家就从小房间里陆续出来,三五成群的,从嘉献门进入内宫。相对的,那些担任夜班的宫人,也纷纷从此门回到掖庭。

在这个时辰,在南郊的终南山上,往往有大群的乌鸦,飞到皇城内的树林上。喧嚣的鸟叫,冲破了黑夜的寂静。同时,在皇城树林内的麻雀和喜鹊,也纷纷应和,在一群鸟雀的”叽叽喳喳“叫声里,天色渐明。

在这里和我以前想的远不一样,在民间的时候,我多少也见过一些男女结婚的喜事,知道他们是多么幸福,快乐,不用看都知道,晚上他们会急切钻进被子里——那个时候我已经基本知道了些男女之事了。但是现在的我却不一样,自从进宫以后,太宗好像就不知道还有我这样一个人,还有这样一个美丽优秀的女孩子在受着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