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在想想,我第一次得到宠幸,其实已经是入宫一、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也就是在过年后的贞观十六年初春。

在此之前,太宗就常召新入宫的宫人至龙寝。也许那个时候因为对太子承乾的失望和厌恶愈来愈浓烈,对四子魏王泰的宠爱和期望更深……可是,他又顾虑到百官们反对,不敢断然废除长子承乾。他对自己如此优柔寡断感到厌恶,更看出承乾和泰之间的水火不容,以及朝臣们有分派对立的倾向,太宗积郁难消,只好在女色中寻求发泄吧!

在此以前,太宗曾想将幺子曹王明的母亲杨氏立为皇后。可惜,这一次的情形,和上一次想立吴王恪的母亲杨妃相同,遭到重臣们一致反对,太宗的希望再一次受到挫折。这位杨氏原是太宗的弟弟,也就是因“玄武门之变”被太宗杀死的巢王元吉的妃子。在将她迎入后宫时,就已受到朝臣们暗中反对。所以,立这个杨氏为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也许这一次挫折,是导致太宗再度沉迷女色的原因。

但是在当时的太宗而言,把我们这些女孩子当作了仍旧青涩的果物,没有办法散发出使人陶醉的、醇芳熟透的滋味。所以,永巷里的宫女仅受宠幸一次之后,就遭遗忘的人也不在少数,大家第一步是在企望太宗的宠幸,一旦成功了,接下来就都把心思放在了怎么叫太宗能记住自己,能再次宠幸自己。

和皇宫里别的女人一样,我接到侍候天子命令的这一天,也是由当值的宦官为我彻底准备妥当。

按照我进来后知道的惯例,我们通常每五日赐浴一次,时间当然是黄昏到晚上。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当时是刚刚吃了午饭,宦官便传话,太宗赐我沐浴。我一听内心激动极了,但是面对别的姐妹我又不敢显露出来,这里太可怕了,有时候不小心叫别人嫉妒了,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样子的伤害和欺凌。

还有宦官,我们一般也不敢惹,不要想着有太宗宠幸,就可以为所欲为,把他们当作了奴才,因为他和太宗见面的机会远比我们多,他们要是在太宗面前填上几句坏话,我们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一会,有宦官把木盆送到房间里来,木盆外侧是黑漆,里侧是红漆,看起来比我们平时沐浴的木盆要好的多。随着热气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芳香,充满了狭小的房间。

我仔细地洗过身体之后,再把头上的发髻重新梳理,开始化妆。因为我知道侍寝太宗是在晚上,寝室内的灯光暗淡,因此我刻意化的浓妆,然后穿上全新的衣服。

之后一切由操作熟练的宦官,依序进行。

我只是像一个傀儡一般,任由他们随意地摆布。

打扮完毕,宦官们看了看我,好像是对自己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他们相视而笑。我知道,他们的笑里有一丝讨好,羡慕,因为浓妆也掩不住我年轻、健康的肤色,可以说是“脂粉助艳,而不侍脂粉之艳”,此时的我完全就象个小仙女似的,是那样叫人喜欢。

老宦官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浮现笑容,告诉我最后应注意的事项。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默默地点头。那样子,好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对即将来临暴风雨,无可奈何之余的人命,显得楚楚可怜。老宦官基于同情,以温柔的口气不断安慰我。宦官有时因对象的不同,变得非常阴险,但一般而言,对新来的少女都非常宽大。对比自己弱小而可怜的人,他们比一般人更容易产生同情心,这也是他们共同的特征。尤其对特别美丽的少女,往往会流露出父亲一般的感情。

“不必担心,只要顺着皇上的意思就行了。不久之前,徐才人也是第一次侍候皇上,也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听说皇上还很满意呢。”

“徐才人什么样子?”我好像一个现在社会参加高考的学生一样,急忙想知道自己的对手什么情况,急忙地问老宦官。

“徐才人的年龄和你差不多,比你早进宫两个月。听说是个了不起的才女,不过只是听说,真假我也不知道。听说她出生后仅五个月,就会说话。四岁就跟着她父亲读书,不久就能背诵《论语》,八岁就能写文章。可说是旷世奇童……可惜是个女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就是因为她的特异才华传到皇上耳里,皇上才单独召她入宫。她的身子很纤细,甚至可以说虚弱,但仍能顺利完成侍候皇上的任务,所以对你来说,大可不必担心了。”

当然我也知道,在同辈之间,有许多竞争者。这位老宦官也许发觉我没有第一次经验,所以不安,基于好意,对我进行安抚。我也坦诚的接受他的好意。可是,在不久就要有第一次的经验之前,具体地听到关于自己的竞争者,而且是个旷世才女的事情,唤起了我不服输的心理,也是事实。

我悄悄低了头,咬紧自己的下唇。

初更二点,我便由提着红绢灯笼的宦官引导,到当时天子常住的甘露殿。甘露殿隔着甘露门,在举行早朝的两仪殿之北。

在此之前,我曾由宦官带领,来这儿参观过一次。美仑美奂的建筑,使素称胆大的我也为之瞠目结舌。

但那是白天的事情。在夜里从嘉献门进入内宫后,在没有月色,星光暗淡的夜晚,连经过几道门都分不清楚了。我所能看到的东西,只有沿着外廊绵延不断的,一排排红绢作的长夜灯发出的灯光。没有风,隐约间却不知从何处飘来淡淡的梅花香。

这般的黑暗,仿佛象征着不可预测的将来。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寒冷的夜风使我不停地颤抖,我觉得自己的心快速跳动,似乎要跳出胸膛。

就在这刹那,我抬起自己饱满的额头,心中大叫道:“谢天谢地,终于到觐见天子的时候了!”

听说我拥有稀世的美貌,所以太宗才特别将我诏进宫来。若仅是貌美,太宗也并不会对我有很大的兴趣。自从他十多岁至今,凡是到卧室陪他的女人,都是千挑百选的,可说个个都是漂亮的女人。这一晚上的太宗,决定对传说中的美女,召到身边看个清楚。

在屋内淡淡的烛光下看到的,是一位比传说中更美的佳丽。细长的大眼睛,带着几分羞涩,同时露出好奇和挑战性的光芒。卸下衣服之后,未成熟的身体,修长而纤细。皮肤如高贵的羊脂,光滑而有冰凉的感觉。对女人有千百次经验地太宗,刹那间心里也感到兴奋。乍看之下,自己面前的女子聪明却不成熟,但已具有说不出的性感和魅力,是个奇妙的混合体。

太宗觉得遇到我这样的少女,还是第一次。

太宗用了一定的力度狠狠将我压在嵌有明镜的龙床上……一阵粗暴甚至于野蛮的践踏终于完成了。在愉快的疲劳中,太宗看到我流下了眼泪,好象看到稀世珍宝似的。过去由自己占有的少女不计其数,但都拼命忍耐;或者,在木偶一般的脸上,刻划出死板的笑容。这时候的我则象受伤的年幼美丽的野兽,并没有隐藏自己那自自然然的痛苦。太宗第一次觉得,眼前拥抱的,不是傀儡,而是活生生的处女,心中自然感到非常快慰。

“你的乳名叫什么?”

太宗轻轻问道。

“回圣上,我叫媚娘。”我轻轻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轻声回话。

“哈哈哈哈,好一个美妙的名字,真是人如其名……今后你可以媚为号。”太宗爽朗地大笑了几声。

那时候一般人陪皇上是不会通宵达旦的,估计和现在的男人差不多,一旦宣泄了身体的那点燥热,内心里还是想着躲开女人安静一会。现在的男人不敢说,但是太宗是谁,他安抚了我几句之后,就招手告诉侍寝的宦官,意思是我应该走了。

我退出甘露殿时,已接近午夜子时。由宦官背着,再次回到了掖庭。

躺在自己的床上,一阵痛楚袭来,我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感到酸懒、疲劳。但是在这夜晚的寒气中,我的脑筋却特别清楚。

“这样就算接近龙颜了吗?”

想一想,以英明著称的太宗,在近处看,是一个双鬓微白,眼光锐利粗犷,脸色黝黑的男人。微翘的胡须,宽厚的胸膛,强壮的手臂……对这些,我虽然没有感到特殊的恐惧,但被抱在他流着汗,充满男人气味的怀里,几乎无法呼吸的那种感觉,至今犹存。

过去,我认为这是梦一般甜蜜的,是神秘且神圣的。现在,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我才知道这件事近乎粗暴,会带给女人厌恶感和痛苦,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令我扫兴的事了。我实在不了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遭遇那种愚昧且羞耻的事后,表面上为什么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受凌辱、愚弄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们的窗外传来了夜莺的叫声。

“不管怎么样,自己总算已获龙宠。”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情不自禁流泪时,皇上温柔爱抚的情形,忍不住从心里产生笑意。我不了解其他宫人承欢时情形,因为那时候我们姐妹即便再好,也没有人问及这些事情,一是嫉妒,听了就好像给自己的伤口撒盐;二是这里有规矩,不该自己知道的就不能问,问多了也是事,是坏事。我想起来那个叫徐才人的“旷世才女”,不知道她是怎么侍寝太宗的,我只是本能地感觉,自己刚刚已经能够使皇上如意,因为他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爽朗。

“从现在开始,媚娘我一定要努力作战,坚持到底!”

经过第一次的体验,刚迎接十五岁春天的健康身体,此时已有睡意。我带着微笑,轻轻抚摸着自己胸前隆起的地方,似乎感觉那里一夜之间有了很大的变化。

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经过掖庭令,送来了皇上的赏赐,有珍珠配着珊瑚的金簪、珍珠手镯、玉指环等贵重的东西。我将一个玉指环悄悄送给了那个老宦官。

此后,不到三天,我就又得到皇上宠召,再度侍候皇上。

这一次,过来伺候我的宦官明显比第一次要好的更多,低头哈腰的样子叫我很是好笑。其实见多了现在官场的人就明白,一个人要是站队错误了,可能自己的政治生命不定什么时候就结束了。宦官也一样,贼的很,看见谁得到,或者可能得到皇上的宠幸,他们就知道,这样的人尽量不要得罪,以防到哪天对方得势了,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身体的痛苦虽然很深,但精神上的荣耀,受天子专宠而胜过其他所有佳丽的荣耀,却使我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美艳动人。

之后,我深深地感受到其他宫女的反感、嫉妒和怨恨。她们可能是惧于皇威,没有对我做出具体的迫害行动。但身边时时充满怨气,使我常常觉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我自认为很坚强,但毕竟仍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女,过去所受的痛苦,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他们的家人,也就是亲戚们给我的痛苦,而且,那时候还有母亲保护着。而现在,自己则要孤独地面对这些打击。

入宫后不到两个月,就受到后宫这种阴险的洗礼,对我来说,也还是相当痛苦的事。

我这样一个要强好胜的少女,在自己的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以超然的态度,和周遭的情势相对抗。然而大家可能没有想到,我的这种傲慢的态度,自然而然地更引起了周围的人对我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