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来,我从宦官的口里得知,在同母所生的三个哥哥中,晋阳公主和年龄相近的晋王治最要好。据说,晋王治留在宫中时清晨参加早朝前去两仪殿时,公主每天都在黑暗中,送哥哥到度化门。在那儿握着哥哥的双手,依依难舍,珍重道别。

年轻时被誉为天才武将的太宗,虽长期专心政治,体内爱好运动的血液仍不时沸腾,滚滚欲出。可是,打猎的次数多了,就会遭群臣非议。所以,近来不是和侍臣们打球,就是让侍臣们比赛,自己在旁观战。

这是一种波斯国的运动。自从唐朝太宗之后,很多波斯商人居住长安,也把这种运动带到中国来。东方,传到唐朝;西方,传到欧洲,就是现在马球的前身。

“上行下效,”在长安的亲王、将军府第都建了球场。不久,便成为民间最流行的娱乐。

皇城中内苑、禁苑都有球场,规模较小。规模最大,设备最好的球场,在玄武门内。玄武门东有凝云阁,北边是一座叫东海的大水池,球场就在东海的北岸。这里有一座观赏用的球亭,但并不是一般简单的亭子,而是一座非常雄伟的楼阁。

球场先由管理的宦官整理地基,洒油后再不断地滚压而成。唐诗中有《观打球有作》,第一句就是:“亲扫球场如砥平”,说场地平得象磨刀石的表面。这种运动通常盛行于秋末冬初。

各种准备工作都完成后,比赛当天,天未明,选手们就要踏着月色、骑着骏马,威风凛凛地待命于玄武门外。人与马呼吸吐出的水气,在寒风中形成一团团的白雾。

火光照耀下,球场周围的帐幕座座相连,太宗率领在京的诸亲王、朝臣们进来,坐在亭前中央的宝座,并特准公主及后宫的贵夫人,带着侍女坐在指定的位子上。由于天明前寒气逼人,虽各自穿着貂皮或银狐的大衣,深宫的美女们冷得仍不时颤抖。

球场的另一角,有穿着五彩礼袍的太常寺礼乐司的管弦乐队,四方是排列整齐的禁卫军担任守卫。

不久,太阳东升,晨雾在树梢上映出霞光,火炬的数目减少了。就在这个时候,大鼓的声音震动了早晨的寒气,刹那间,骑兵团从玄武门奔腾而入,观众的欢呼响彻云宵。

鼓声再响,乐队开始演奏雄壮的军乐。鼓声三响,军乐立刻停止,选手们列队向天子行礼,比赛正式开始。两队的队长之一,挥动球杖,将球打起后落在地上时,双方的球员就象双龙夺珠一般,展开一场激烈的拼斗。

球杖是一根约莫二尺五寸的竹杖,上面卷着五彩的绢布,前端弯成汤匙状。

球杖一挥,若射进球场另一端的球门,就得一分。当然,对方也想尽办法阻挡。呐喊的声音、队友的呼声、加上观众的欢呼,汇成一片声海。在敌我双方的缠斗中,骏马口吐白沫,选手的脸上也热汗直流。

胜负揭晓后,所有的选手再次排列整齐,在队长的命令之下,高声向皇上谢恩。在马上行礼之后,在军乐和如雷的欢呼中,纵马退出玄武门。此时,观众仍热烈谈论着比赛的情形。

观看打球的侍女,不久之后也产生了打球的欲望,而且愈来愈强烈。唐初尚武的风气仍盛,女性也受到感染。

太宗从宦官口里知道这件事后,也觉得很有意思,终于下了圣旨,准予我们成立球队。于是,以太宗的侍女们为中心,并征募后宫嫔妃的侍女们,共有一百多人应征,再从中选出健康、运动神经发达,而又机警的年轻人五、六十位,利用空闲的时间,由擅长马术的宦官训练,从最基本的骑马开始。

入选的侍女们,高兴极了。她们借着激烈的运动,排遣着平日身心的忧闷。禁苑的马场里,时时传出她们年轻的欢笑声。

我仍担任侍女的时候,侍女选手们的马术已有了相当的进步。也有一些在技术上跟不上,或因落马受伤后,胆怯而退出的人。在补充空缺时,看起来身材均匀、动作敏捷的我,当然成为后补的选手。我也察觉,这一次是平常自己对宦官的态度发生的力量。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训练后,从夹马背的大腿到膝盖,都酸痛不已,连走路都不太方便。我虽然健康,在第二天侍立太宗身边时,还是非常疲倦艰苦。可是,精神上比其他侍女紧张数倍的我,骑马训练等于是天可怜我,赐我安抚精神的机会。我在马上时,几乎能把一切痛苦抛开,达到忘我的境界。

如同先前在秋千上显示的技巧,运动神经本来就发达的我,在短短的时间内,进步神速。我不但跟得上进度,而且超前了许多。和内文学馆学士的情形一样,这里的教官也特别照顾我,高兴地指导我打球。遇到优秀而热心的学生,不管在何种情形下,对教的人来说,都是莫大的喜悦。不久,开始打球的训练。教官指定我担任其中一队的队长。我怕引起伙伴们的嫉妒或反感,再三推辞,但出类拔萃的技术,加上我与生俱来杰出的统帅的实力,使我当之无愧。虽然有人嫉妒,但终于对我的实力,坦诚敬服。

太宗偶尔也会带几名侍从,在远处很有兴致地看着我们训练的情形。

终于决定在八月里的一天,把训练的成果呈献给天子。由于是宫人们首次的打球比赛,整个后宫都在兴奋之中。

到了这一天,一切的仪式都和男子球赛相同。只是这一次禁卫军的人数少了。由内侍监及掖庭、宫闱等五局令以下的宦官武装守卫,并准许禁卫军同时观战。

按照往例,第一声鼓响之后,在雄壮的军乐声中,从玄武门进来四十余骑美丽的队伍,威风凛凛地到达球场,全场立刻爆出欢呼。

我们穿着男式的、色彩艳丽的绸服,和可爱的红色长靴,一改已往侧坐的骑马姿势,和男人一样跨坐在马背上。许多观众感到意外,欢呼声更大。和衣服同样颜色的薄绸,束着我们的高髻,还插着一朵黄色或红色的菊花。

美丽的队伍入场后,继续绕场三周。第二次鼓声响起,一齐马首朝向天子,排列整齐,同时跳下马,手持马缰,以银铃般的声音,三呼皇上万寿无疆。接着,响起连绵不绝的小鼓声,我们立刻跳上马背。小鼓声停止之时,立刻分成两队比赛。顿时场中响起尖锐的呼叫声和马蹄声。球杖一闪,深红色的球飞向高空,如百花飞舞……比赛大致在不分胜负的情况下进行。

个人的技术尚在其次,我这一队相互呼应,进退都很整齐,所以能得到最后的胜利。同队中的五、六人,佯装打球,吸引敌队前来阻止。就在这个时候,原来在中间球门前,阻止敌队接近球门的我,突然长驱向前,巧妙地到达对方打球的落点,弯身到快要摔下来的程度时,腰身一挺,手里的球杖一闪,红球飞入球门,得到最后胜利。在如雷的喝彩声中。鼓声响起,比赛结束。

再次整理骑马的队伍,随着第二次鼓声,一齐从马上轻轻跃下,由胜队的队长代表,牵马到队前,以清朗的声音带领全体选手,共颂皇恩浩荡。

第三次鼓声后,女选手又一起上马,在军乐声中,绕场一周,向皇上行礼,由玄武门退出。一阵欢呼鼓掌的声音响起。

自从比赛开始之后,晋王治的视线一直着我,到这个时候,才深深双了一口气,晋阳公主不知同时已经站胜得将身边,听到等哥的叹息,大概猜出了晋王治的心事,轻拉著他的衣袖说道:

“哥哥喜欢武才人了。”

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嫉妒的口吻。

球赛过后没几天,难得的兴奋很不容易从心里消失,我的心里到现在还火辣辣的。

可在这个时候,我从宦官的情报网,得到才人徐惠一跃升为婕妤的消息。婕妤地位仅次于九嫔,和宰相与大臣们同样是正三品,自然可以离开掖庭,另住他处。

这个情报一反常情,使我愤怒,心志动摇,也许是受到先前兴奋的影响,几乎和自己同期进宫的徐惠,不满一年就身居高位。我想到自己,不由得为自己叫屈。这个时候,抑制很久的、受伤的自尊心又抬头了。我自觉全身都快喷火了。

这一天下午,太宗骑马到玄武门附近的球场,看训马的情形。我和其他侍女们,以及宦官都徒步跟随在后。

太宗爱骏马的情形,是内外皆知的。现在正在训练的马匹,是不久以前从西域进贡的名马。汉武帝曾经希望得到的汗血马,就是西域产的名马。

其中有一匹叫狮子骢的马,真是马如其名,身体健壮,鬃毛闪亮,可谓骏马中的骏马。它的个性特别暴烈,不接受驯马师调教。负责训练的宦官,已有多人被咬伤、踢伤,或摔下来身负重伤。

狮子骢在此时,正甩掉想骑上身的驯马师,粗暴地跳起来。“看样子,大家都拿它没办法!不知道有什么好办法能够驯服它?”

太宗既不是询问身边的宦官,也不像自言自语,叹了一口气说出这句话。没有人回答。四周的气氛非常沉闷。

突然,一个激动的年轻女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个人就是我。这匹野马的狂劲,冲击着我内心积压已久,快要喷薄的感情,遂变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臣必能制服这匹马,只是需要三种工具,就是铁鞭、铁锤和匕首。首先用铁鞭打,仍不服从,就用铁锤打马头,再不服从,就用匕首割断咽喉”。

附近的一群人,都愕然看着兴奋的我。

太宗也不例外,平时恭谨的,令人怜爱的,答话非常保守的武才人,未经自己的同意,突然走出队伍,带着挑战的口吻,说出了这些奇怪的话,用铁锤打马头,用比首割断咽喉,这匹马必死无疑。这个女人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呢?”

“好勇敢的想法!”

太宗吐出这一句话后,就不再看训马的情形,立刻将坐骑转头,就在这刹那,向我投去象箭一向凌厉的目光。

所有的人都慌忙地跟在皇上身后。

茫然伫立原地的我,立刻清醒过来,跑步跟上去。“不能原谅!不能原谅!绝不能原谅!”

我内心疯狂地叫喊。

我尽量克服自己茫然若失的情绪,总算平安无事完成这一天剩下的工作,回到掖庭。替我送茶来的内给使,看到我和平常完全不同,避免和我搭讪,默默地带着疑惑的表情离开。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说的正是这种情形吧。这几个月来,忍了又忍,方从危险边缘,平安地走过来。唉!

我的心里正有这样的遗憾。左思右想之际,太宗投来的敏锐眼光,如白刃一般,在眼前纵横飞舞。

“长久以来的辛苦,都白费了。自己要割断咽喉的并不是狮子骢,而是自己割断自己的咽喉。我怎么做出这么傻的事呢?”

“不可原谅”指的是自己。

后悔、遗憾、自责,使我双眼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在秋天的寒夜里,我感觉自己全身冒出冷汗,颤抖不已。

“唐三代而亡,女王昌。”长安街坊的流言,由巨焰转成微火。不久便无声无息消失了。不知道是谁突然说出来的,然后象野火一般,迅速扩散,到对世事无知的人的耳里的时候,又突然消失。

这就是传言。

可是太宗绝对忘不了,为什么太白之妖和宫里秘录的内容完全符合?为什么坊间的流言和秘录的记载相同?李淳风解释这个预言的话显然是正确的。

在太宗看来,尽管有李淳风的忠言,但由于天时、地利、人和配合得当,终于完成大业。栉风沐雨,艰苦奋战,建立下的李唐王朝,只要受到威胁,一定要立刻报复,将其铲除。太宗防范灾祸于未然的想法,仍然根深蒂固。

尤其是现在,承乾与泰的明争暗斗逐渐激烈的时候,凡是妨碍唐朝未来前途的人,都要断然消灭。

狮子骢的事,竟然使我表现出那种险恶又昂然的态度,说出怪异、字字杀机的话——这不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太宗内心不由得一阵愕然。

“这丫头绝不可疏忽,她是个魔鬼般的女人,武姓的女人……‘唐三代而亡,武姓的女王…·…’”

可是,这一次太宗还是下不了决心把我杀掉。

“即使能杀死这个人,也会产生更强而有力的人物,造成更严重的灾害。天所授命的人是绝对不会死的……”

李淳风的忠言,使太宗犹豫,这是事实,但绝不是唯一的原因。太宗心里,还存着某种无法彻底解释明白的踌躇。

“她并没有犯什么过错,只是出了个奇怪的主意而已。况且,平常还特别谨慎,表现优异,如果处以死罪,对其他的人必有很大的影响。人们必认为朕随便找个名自,就可杀人。这……”

太宗心里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太宗对自己的优柔寡断,一定也非常苦恼。

接连几天,并没有任何不幸降临在我身上,心安之余,我更再三告诫自己,死神随时都在等着自己。并痛下决心;现在让自己痛苦,让自己恐惧的,将来一定要加倍奉还对方。

此后,只要不违背礼仪或规定,我的服装变得更朴素,身上的装饰亦然。露出未经修饰的脸,等于对天子大不敬。所以,要不违反这个规定才行,我尽量淡妆,口红也尽量少用,企图让四周的人得到我是侍奉皇上第一的诚实女侍的印象。

宫人们的妆扮都越来越浓丽,在这种情形下,我的淡妆,朴素的衣裳,更使我增添几许清逸出尘的魅力。说是巧合,也太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