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身孕的事情过后不久,掖庭局突然传来一道命令,召我作为侍候皇上的侍女。照顾我的内给使们,对这块被丢弃已久,即将被灰尘掩没的美玉,有了重见天日,再放光芒的机会,感到非常高兴。已经没有丝毫人情味,被认为“残废者”的宦官们,现在居然为了一名年轻的宫人,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我面露醉人的笑意,殷勤地向他们道谢。心里却想着:
“我了解太宗的意思。”
如果怀孕了,就可以借堕胎的机会杀掉我,可是没有达到目的。这一次,召我在他的身边为侍女,只要稍微犯错,也就可以借机杀了我。
如今的我,已把娇柔和傲气都暂放一边了。敏锐的直觉,把“开明君主”的另一副脸,几乎看透了。
服侍皇上的侍女,大概有五、六十人。二十余人编成一班,再分为早、晚班,担任一天的勤务。早班在早朝完毕之后,立刻进行工作。每五天中,有一天赐浴休假,同时早晚班交换。
当文武百官早朝后退出,皇上回到内殿休息片刻后,来到政务房的御座,听宰相及其他各部门的负责人报告、请示、争论之后再做裁决。此时在御座背后高一丈余、宽两丈余的大屏风后面,早班的侍女们早已经等在那里。
政事告一段落后,皇上再由两仪殿回到甘露殿。此时侍女们就依序跟在后面,在甘露殿侍候皇帝把早朝的服装换下,穿上平时的服装后,首先要奉茶。
在甘露殿的房间里——其他的地方也是如此——经常备有一套茶具,和置有文房四宝的案桌。
即使奉上一杯茶,也要了解皇上当时的心情,以皇上喜欢的热度奉上。如果皇上突然想看某一本书,更要立刻到书房去,从一大堆书籍中,迅速而准确地找出皇上要看的那一本。这虽然是侍女分内的工作,但即使是相当老练的人,每天也需要集中心力,才可以应付。
侍女,是从如云的宫女中,选出有学问的、聪明伶俐的、容貌及谈吐都优雅可人的人来担任。容貌特别出众的,早已成为皇上的宠姬,所以,实际上选出的人,很难完全符合标准。
另一方面,对侍女而言,侍奉皇上身心都有很重的负担。在皇上面前,任何人都不准坐下,即使是亲王,除非特别恩准,也不能坐下。因为,除了是亲宠入宫,否则一向不预备坐椅。更何况侍女?侍女在皇上面前是一直站着的。在未习惯之前,很难忍受。身体的疲劳,尤其是双脚的疼痛、腿部的浮肿、麻痹等,虽然每人的体质有差别,却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尤其是持拂尘、扇子、香炉等的侍女,没有习惯之前,不但腿,连手臂也会酸痛不止。
而且,这些侍女与在床上侍奉的宫人不同,再怎么细心侍奉,也被认为理所当然,不会有特别的赏赐,或升级的机会。反之,如果在御前犯了过错,不受皇上处罚,已属侥幸。对宫人而言,做侍女,虽然比闲置掖庭,无所事事等死强一些,但也是件艰难的工作。
所谓五日赐浴,官吏每隔五天有一天休假,侍女们也适用这个规定。侍女们因每隔五天换班,所以,到下一次轮班时,可连续休假。事实上,没有当班的时候,也要时时等着应诏上班。所幸这种情形非常少。不当班的时候,可以趁机休息,消除平常的疲劳,或和谈得来的女伴下下棋,或到花园散散步、聊聊天。能暂时获得一段轻松的时间,排遣平日的忧闷。
早班的人,在午后和晚班的人换班。晚班通常工作到初更。而后,就由担任特勤的人换班,我们通常以轮值的方式,住在甘露殿内的小房间。
我首先任早班。很久没有见到太宗了,他仍旧那么泰然自如,显得是那么的不可侵犯。突然,我脑海里闪过,在龙床边暗淡的灯光下,过了中年稍嫌肥胖的男人爱抚的景象和气氛,那和坐在龙座上的太宗,完全象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宗“对外的脸孔”。
在皇帝面前答话时,绝对不可抬头。伫立在旁时,没事对着皇帝直看,也是不容许的。
我立刻察觉,太宗绝对没有把自己当一个新侍女看待。在心中肯定会说:
“果然如我所料……”
宰相及群臣的报告,太宗的询问,以及互相的讨论,有时会延续到正午以后。御座之后,有一座雕有山岳、云纹、龙虎、凤凰、仙鹤等精巧祥瑞的花纹的大理石屏风。侍女们在屏风后面等待着。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准予她们坐在小小的木椅上休息片刻。她们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虽习惯了黎明即起,但总还是觉得很辛苦。因为要她们听那些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无法了解的事情,她们一点兴趣也没有。于是,这些女孩们就象听到摇篮曲似的,纷纷打起了瞌睡。
以前就曾经有个侍女,不小心打了个呵欠,不幸传到屏风外面。结果,以大不敬之罪,被处笞刑,以后,就躺在掖庭的病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了。因此,对侍女们来说,这是一段极可怕的魔鬼时间。
可是,对我而言,从第一天早晨开始,就是充满趣味和刺激的时间。这里正是唐朝中枢“活的政治讲座中心”。只隔一道屏风,就能听到难得的政治课程,能具体地学到有名君之称的太宗,处理政事的方法和裁决的方式。
由于希望得到这宝贵的经验,我轮到晚班时,还主动换成别人最不喜欢的早班。
我对其他侍女们,一直保持非常谦虚的态度、与她们坚持和睦相处。同时,我能很准确地发觉太宗现在需要什么,并且能很快地做好。这个工作没有人比得上我。尤其,关于书籍的事情,不消多久,这个几乎就成了我的专业。
“她那么拼命干,不过想讨好皇上,恢复皇上对她的宠爱。”嫉妒和讽刺的话,很快便流传于侍女之间。有人甚至愤慨地说,由于我的存在,使皇上看其他人都像白痴或木头人了。
不管我如何周到,太宗从没有说过一句赞美的话。其他的侍女则逐渐了解:我很愉快地接替了别人讨厌的早班,或把功劳无意间让给别人,一点也不骄傲,对我的反感及流言也就逐渐消失。相反的,她们认为我不但有出众的美貌和聪敏的头脑,对人更是体贴入微、和蔼可亲,渐渐产生了敬爱之情。自然的,我慢慢地在侍女之间也成为了领导人物。
连“乌鸦”都能操纵的我,控制本来就不懂世故的侍女们,更是易如反掌。
宫庭中,不断传说着太子承乾和魏王泰争执的问题。我成为皇上的侍女之后,很快就见到了魏王泰。
太宗在早朝和朝政完毕后,一直都把魏王泰留在身边,直到初更时分。一般情形,连太子都不准参加。
魏王细长的微微上翘的眼睛很像太宗。看起来只有二十一、二岁,然全身松驰而肥胖,体态已如中年人。他这种体态对年轻的女人而言,根本缺少魅力。然而,仍看得出几分读书人的纵横才气。
我看得非常清楚,魏王对父皇的态度非常谨慎,一点瑕疵也没有。迎合皇上的意图,已经到了神经质的程度。皇上也口口声声称呼魏王的昵称“青雀”,父子的关系显得非常和睦。太宗顾虑魏王肥胖的身体吃不消,特别在身边赐他一张椅子坐。
魏王只要一开口,就是圣贤的名言或古代的典故,以及学问上的事情。我也很快发现,无意中他的眼神会露出几分冷漠。
“他充满野心,而且有才华。为了完成自己的野心,他可以变成非常残忍的人……”我心里想:“到最后是否这位亲王将取代太子呢?”
魏王泰对侍女们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偶尔视线落在侍女们身上,也是面无表情,好像看到一件家具或摆设一样。
我恭恭敬敬垂着头,以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外界。
“他的心里非常着急,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夺取哥哥太子的地位。”
我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经过这一番生死的历练,早已培养出冷静的智慧和敏锐的眼光。我现在可说是目光如刀,口袋任何事物已经达到了一针见血的地步。
公主们偶尔来访,使甘露殿增添不少斑斓的色彩。
亲王们除非像魏王泰,既是嫡子,又深受父王宠爱。否则成人后都要到外地担任都督或刺史。监视各州掌握实权的长官长史。
公主们下嫁之后,依然过着舒服、神气的生活。有时丈夫被派任至外地,她们大部分不愿意离开都城,随行至偏远的地方,选择单独留居长安,过着悠闲的生活。偶尔也会到宫中来玩玩,问候问候父皇。如果母亲还在,便去探望母后,并和要好的姐妹们玩玩。
如今,我已经用完了皇上赏赐给自己的东西,及母亲给我的钱财,目前除了才人的薪俸以外,我不再有任何收入。但我仍不时要拿出一大部分给内给使们。我知道,不继续给他们东西,就无法维持对方对自己的好感。这也是宦官们的特性之一。
“一定要奋战到底!”我每当非常疲累,内心脆弱时,就会如此勉励自己:“这样才能改变自己周边的环境,使别人为自己工作。”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能象其他侍女一样,把钱花在服装及饰品上。在勉强保持作为侍女体面的范围内,我必须运用自己所有的东西。内给使们也知道我的情形,看到我拮据但不吝啬的态度,对我也就更加尊敬了,使我得以保持在他们心目中偶像的地位。
我后来在太宗身边,看到了和我关系重大的第九皇子晋王治。
晋王治于贞观二年六月,生于东宫丽正殿,生母是已故的长孙皇后,他和太子承乾及魏王泰是亲兄弟。当时十五岁,和我同年。已算成年,蓄有妃妾,成立家庭,住在王府里面。他是长孙皇后的幺儿,生的又是蒲柳之姿,喜欢文学。所以,太宗对他有一种和对魏王泰不同的宠爱。如今,也常留在皇城里。
我觉得晋王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在唐朝李氏家族中,是少见的文弱而又唇红齿白的少年。
不久之后,我发觉有人在注视自己,悄悄地向那个方向看过去,发觉是晋王治。两个人的视线刹那间不期而然遇,一阵慌乱后,又都迅速转开。虽然只是短暂的交会,我已经敏感地察觉,晋王治的眼里对我有着赞美、憧憬。
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尘封已久的少女情怀,礼貌地,却带着几分娇媚,向晋王治秋波一转。我看到晋王治眨了眨眼,露出欣喜的光芒,脸颊上飞来一阵红晕。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晋王治就常来向父亲问安。他虽然已拥有妃妾,但看到父皇身边粗服乱发不掩国色的我之后,为我那淡雅的风韵,深深着迷。
晋王治自幼好学,但不喜运动,这一点和哥哥魏王泰相似,只是身体却反而纤弱。虽然同样好学,泰比较喜欢硬派的学问,好谈理论。晋王治则喜欢软性的东西,一些较情绪化、伤感的诗词文章。魏王泰想借太宗的宠爱,夺得太子的地位;晋王治却连一点儿政治的野心都没有。
这倒不是因为他上有两个同母所生的哥哥,自己是太宗的第九子,而是他对政治、战争等,根本漠不关心。如果说晋王治有什么希望,那也就是安安稳稳地读喜欢读的书,再有美女相伴,陶醉于诗赋般的生活之中。
现在,眼前出现了令他心动的佳人,多梦而雅爱文学的少年,内心闪耀着热烈的火花。他第一次知道了真正的爱情是什么。
他命令服侍自己的宦官周密调查,最后才知道我是才人武媚娘——曾经得到太宗的宠爱,不知何故,几个月以后又失宠了,现在担任服侍皇上的工作。
这种情形使晋王治非常失望。如果是一般的侍女,也许能请求父皇将我赐给他。然而,我曾是他父皇的宠姬,虽只有暂短的时间,这件事也绝对不可能了。他不得不把我这位绝色佳人,看成一朵无法摘到的悬岩边上的花朵。只有问候父皇时,偷偷地看一看我。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快慰。
因为心里有这个秘密,难免内疚,所以晋王治自觉常去问候父皇并不是真心真意的。也许原因不只这一个,可是从此以后,他便常和同母所生的妹妹,第十九皇女晋阳公主一起来觐见父皇。
“雉奴和兕子都来了吗?”
太宗向他们招招手,要他们到身边来。雉奴是太宗对晋王治的昵称,兕子是晋阳公主的乳名,都是特殊的小名。子意味着牝牛。和这个凶猛的乳名相反,当时十岁左右的公主,身子纤柔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兕子,难得你来了!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快过来让父皇看一看。”
只要这个小公主一来,太宗就立刻把她叫到身边,搂着她的肩,几乎要抱在怀里了。此时,太宗的脸上露出了父亲疼爱小女儿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宗露出这种温和慈祥的笑容.
“可是,她真是个纤弱的少女。”
我偷偷地,仔仔细细地端详这位小公主。脸色几乎苍白,眼睛和父皇一样细长细长的。白眼珠带点儿浅蓝色,使瞳孔看起来更清淅。从鬓角可以看到蓝色透明的血管,只要稍微有点力,可能就会碎了,看起来略带神经质,眼里闪烁着慧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