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很少有贵人到感业寺来，如今皇上微服来访，在一名旧宫人好奇地窥视之后，立刻传遍寺中的每一个角落。老尼知道后，立刻要求人人保密，并且非常担心将来的发展。

身为尼姑的我，即使我偷情的对象是天子，作为一个收容旧宫人的尼姑庵住持又能做什么呢？幸运的是那位贵人以微服出巡，而且始终没有和老尼讲一句话。既然如此，她只要三缄其口就可以了，除此之外，这位老尼还能做什么呢？

虽下令保密，但旧宫人们却不停地对我冷嘲热讽。

“已受先帝宠幸，现在又是抛弃一切烦恼的尼姑，还做出这种事，真是大不敬，一定是先帝在世时就引诱太子了。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委身亲生父子，这是一般人办不到的，她一定不是人。”

在她们怒骂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强烈的嫉妒呢，总之，她们盯着我的眼光中，仿佛藏着千万把寒冽的利剑。

另一方面，管事的尼姑们对她们的偶像更崇拜。脂粉不施，穿着朴素的法衣还是那么漂亮，不用说是天子，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动心的。我这么一位绝世佳人，态度又那么和蔼可亲，视她们为一体，这使她们倍觉光荣。

夏天过了，感业寺的庭院里飘逸着桂花的清香。池塘里的莲叶，从边缘开始，渐渐变黄枯萎。尼姑们精心栽培的菊花也开了，那蟋蟀银铃般的声音，使夜晚更觉漫长。重阳节即将来临的时候，平时健康的我，突然脸色苍白，食欲不振，还时时呕吐。

发现这种情形，老尼们不觉一愣，毫无疑问我这是怀孕了。这里的尼姑和一般寺庙里的尼姑不同，不能因为她们行为不轨，就把她们逐出寺门了事。有旧宫人身分的尼姑，发生了这种丧失名誉的事，那就是管理人员的责任。如果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后果？老尼也想到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处理掉，然而肇事之人可能是当今的皇上，任意堕胎不知会受到什么处罚？老尼姑为此忧心忡忡，甚至连夜里也焦躁不安。

我本人的烦闷，也不在老尼姑之下。我最大的恐惧，就是老尼姑当初想的，为了保护尼姑庵的名誉和逃避责任，要我堕胎。其次，我害怕嫉妒和怨恨化身的旧宫人，在回廊等地突然推倒我，使我流产。这一类的事在掖庭宫已司空见惯。有许多人因此伤及身子，长久卧病，甚至终生残废。

“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皇上的子嗣。”我自己在心里发誓。从陪葬般腐朽的命运中救出自己，回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全仰仗这个小生命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一个人心烦是愚蠢的，于是我就向要好的尼姑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与烦恼。

看到我认真地向她们求救，她们心里的反应，和过去掖庭宫里的宦官们一样，我这样的人，肯向身分低微的她们求援，使她们非常感动。

“不但是老住持，还有那些傲慢又可恶的旧宫人，绝不能让她们碰到你身上的一根汗毛！”

大家商量保护我的办法的同时，担任炊事的尼姑，也尽量为我做些营养好吃的东西，让我补补身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想到往后的日子，只好相对愁叹了。

“这件事非比寻常，我看还是暗中派人去和你母亲认真商量商量吧！”

有人提出这个建议，大家都表示赞成。

“这样最好，趁着现在悄悄逃到你母亲那里，这里的事情，由我们想办法对付。就算因此受到处罚，我们也不会怪你！”

她们的办法，是让我化妆成购物的尼姑，趁着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偷偷地离开这里，我虽然感谢她们的好意，却不能这么做，只好痛苦地摇摇头。

我不愿意和那些险恶、冷酷的同父异母兄弟住在一起，增加母亲的烦恼。就算母亲想尽办法掩护我，也瞒不过那些人。他们一旦发现了我，为了怕受连累、一定立刻把我送进衙门。这么一来，连母亲都会受连累、受处罚。到了衙门之后，说自己肚里的孩子是皇上的，有谁会相信呢？就算相信，结果还是一样。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定视我为疯尼姑，以大不敬之罪，处死了事。再者，即使这件事传到皇上耳里，碍于情面，皇上也无可奈何啊。

同时我也想到，由上街办事的尼姑和宦官们联络，由他们转达皇上。可是，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的尼姑，是否能和宦官联络上，也不知道是哪一方面的宦官，弄巧成拙的可能性很大。

在烦闷的日子中，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死去的父亲，虽然相貌没有看清楚，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父亲。父亲对我说了一些话，可是听不清楚声音，我一直想接近父亲，但我的脚步就是不能移动。这个时候，地上涌出一团白雾，逐渐笼罩了父亲的身影。我急着想大叫时，已从梦中醒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如果你真有天命，任何危险都不能使你灭亡。”

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了这些话之后，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了。那个声音真的是父亲的声音吗？还是由我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呢？我完全清醒了。我坐在床上，突然对一股无以名状的神秘力量，产生了敬畏之心。我在床上双手合十。

过去几多危险的岁月，命运之神不是一直保护着我吗？我一面感谢，一面流泪，同时告诉自己：“天命会保佑我！”

以后，我就不再为没有结果的忧愁烦心了，决心把命运交给上苍，并祈祷皇上再到这里来。这是一种以不变应万变，豁出去了的作法。

长安上空，不断有雁群飞过。宽大法衣快要掩盖不住我隆起的肚子了。

高宗终于找到机会，微服来到感业寺。

这时已是初冬十月。

高宗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后，脸色都变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茫然地抱住哭泣着的我，虽然非常困惑，还是对在怀中哭泣的我百般爱怜。

捧起我的脸，用红绸手帕，温柔地替我擦着眼泪。高宗象是对我，也象是对自己说道：“不要害怕，我一定会尽快把你救出去！”

然后命宦官告诉老尼，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不可轻忽，并赐给老尼许多金钱。老尼在惶恐、感谢的同时，也觉得卸下了重担，松了一口气。

高宗考虑以后该怎么办？借着这个机会把我接到后宫是最上策的办法。天子的后宫增加妃子一人，也不成问题。但这个人曾受先帝宠幸，虽然时间很短，现在已是一名应该为先帝祈求冥福，清清静静度过余生的尼姑了。居然在神圣的寺院里，让这样一个尼姑怀孕，如果事情被揭穿，自己有何颜面再见无忌等人呢？他是他们心目中“仁慈宽厚、孝心诚笃的国君啊！”想到这里，高宗的烦恼更加不可收拾了。

事情也不是一烦就能解决的，无忌为了保护自己推选出来的天子，免得留下话柄，一定会暗中把我和胎儿一起除去。高宗虽宅心仁厚，还是可以想到这一点。他迟疑、懊恼，自己从没有单独处理过一件大事，也不擅长独裁，但这件事除了单独处理外，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就在这百般苦恼的时期，我腹中的胎儿已一天天长大。

高宗困扰之余，就找随行到感业寺并且知道内情的宦官商量。宦官劝他找皇后试试看。做丈夫的惹出的麻烦，没有办法对别人说明，最后能商量的对象只有妻子了。

看到许久未见的皇上突然驾临，皇后不知是什么风把他吹来的，虽然疑惑，却也掩饰不住不由自主浮现于脸上的喜悦之情。

高宗一面忍受着头痛的老毛病，脸色苍白，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出他和我之间的秘密，并求皇后帮忙处理这件事。

听完皇上的话，皇后着实吓了一跳，但这个惊讶不久就变成一种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