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从与王婆定计,毒死了武大,火葬完毕,我便大放宽心的等着西门庆来迎娶。可是我哪里会想到西门庆竟丢下了我,把孟玉楼先娶到了家中呢。

当然,西门庆丢下了我,先娶了孟玉楼,不是由于孟玉楼的美貌所促使,而是因为孟玉楼手中积有私房钱财,西门庆当然要先完成孟玉楼这一婚嫁大事了。紧跟着呢,又有他女儿与陈经济成婚的事,因此乱了一个多月,再不曾往我家私会来。

我天天在等,每天一大早起来就擦脂抹粉,先在楼上的窗子内,向外窥望,再下楼来走出门去,冲着街巷两头眺望,有时候不耐烦了便踅到隔壁王婆家坐。可是,我望穿了眼睛,也盼不到情郎西门庆的到来。

“敢莫是生病了吧?”我心焦如焚。“或难道他又有了新欢?”我一想到这里就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当我一次次咀嚼了我们两人床第间的种种激情滋味,便肯定的认为我的情郎是绝对不会再去招惹别的女人。那耳畔的情话,那肌肤的亲昵,尤其是那四肢间的拥抱之力,他一定不会忘记,那他又怎么会移情别人?

“一准是有了事故了。”我拜肯王干娘到西门家去探问,去了两次,虽然在大门口遇见过西门家的丫头小子,却并无一人理睬。问起来都回说:“大官人不得闲哩!”

王婆碰了两次钉子,也就不愿再去了。于是,我又打发迎儿去。迎儿虽然不敢违命,但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一向胆子小,那里敢进入西门家的那深宅大院。所以每次去也都只是到了大门外老远的地方,觑了觑,来回走了两趟就回来了。不敢早回家,便在路上东蹭蹭西蹭蹭,害怕一回到家就要挨打挨骂了。

“你个死丫头,死到那里去玩了?”我见迎儿失望的回来,就用手扭捏着她的腮帮子肉骂,而且,火也更加旺起来。

“总说没看见,”我跟着松了手就又是一巴掌,打得迎儿撞到墙上。“你到那里去看的?没看见!没看见!”

“我在他家大门口等了半日,都没见着大官人。”迎儿照实辩说着。

“脆下。”我更火了,一边从地上拾起一根高梁秸,刷拉一声打在桌案上,“今儿格我要是不打你个半死,我都消不了气。”

说着我便扬起那根高梁秸,没头没脸的向迎儿身上抽,打得迎儿杀猪也似的号叫。好在那高梁秸只几下便断成好几截了。虽然不打了,迎儿还在双手抱着脸扑在地上号叫。我又狠狠地踢上两脚,方始气嘟嘟地坐下来。

“装死,”我坐了一霎,又起来走过去狠狠一脚,“起来,给我跪到院子里去,休想在这里躺着舒服。”

迎儿只得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来,我看不得她那副慢吞吞相,便伸手扭起迎儿的耳朵,迎儿被扭得半边身子斜竖起来,就这样被扭到院子里,直到我按着迎儿跪下才放手。

正晌午,又值三伏的大太阳,火毒毒的晒下来,地面已经烫得像烙饼的铁鏖子似的了,迎儿就跪在那火热的太阳下。

我进得房来,百无聊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又加上刚刚的一阵气恼,浮躁的心情,早已使我全身汗湿得腻腻的。外面有太阳晒得热,屋里没太阳也蒸得热,因而我想着要洗个澡。

“迎儿!”我在房内大声喊,“进来!”

这时的迎儿已偷偷移到槐树荫下跪着去了。由于成天睡眠不足,此时她居然瞌睡着了,所以我在屋内的喊叫她没有听见。

我到门口一看,见迎儿居然瞌盹得东一倒西一歪的,便一时怒火上冲,冲出房去。

迎儿被我的脚步声惊醒,一见我那副煞神似的凶相,早已吓掉了魂,只是打着抖颤下意识地叫着:“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我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便扭着迎儿的耳朵,像用绳子拖拉着死狗尸似的扭到屋里。然后又用两只手扭起迎儿的两腮,向两边拼命的扯,扯着像两片支扇起的猪耳朵一样。迎儿的嘴唇已合不拢,听起她的叫声来,可真是没了人声呢。

“你倒舒服,在树荫下睡起大觉来了。”我扭着迎儿两腮的手,尽力向两边张拉,还左右摇晃着迎儿的头。放下手又用两个大拇指与食指在迎儿两腿间狠狠掐了两把,掐出两个大血印子,方放下手来。说:“给我烧水去,我要洗澡。”

迎儿遂像得到大赦令似的跑进厨房烧水去了。

我也有点儿累了,软瘫瘫坐了下来,忍不住的伤心泪从眼眶中溢了出来。

“贼短命的。”我娇嗔地轻声骂,“负心的人,该杀千刀个。”

我鼓嘟着嘴,手托着腮儿坐着,无情无绪。

闷恹了一会儿,我伸出纤手把脚上的一双红绣花鞋脱将下来,试着打一个相思卦,想从卦上问出西门庆何以不来?几时来?究竟还来不来?这时的我,正是那种“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的心情。

我打了一会卦,尽管卦象告诉我说:“西门庆就要来了。”可是事实上,西门庆还是没有来。我为了要准备西门庆的到来,便忙乎着去亲手包了三十只荠菜馅饺儿,蒸好摆在笼中,等候西门庆到来,可是西门庆还是没有来。

在这闷恹恹的情景之下,我不觉困倦袭来,歪在床上便进入了梦乡。当我好梦正甜,梦见与西门庆见面亲热的时候,迎儿进来了,用手推着我说:“娘!水热了!”

我睁眼一看,不是我的情郎,却是迎儿,竟又忍不住发起火来!一个巴掌扔了过去,打得迎儿猛不防的摔到地上。

“娘,水热了!”迎儿摔在地上委屈着说,“娘不是要洗澡吗?”

我这时才想到身上湿粘粘的,遂自顾去洗澡去了。

洗完澡出来,心情舒散多了,我命令迎儿到厨房,把那笼荠菜馅饺儿端出放在桌儿上,等着西门庆今天来吃。

等迎儿把那笼荠菜馅饺儿端出放下,我打开看了看,突然发现笼中的饺儿叫动了,数了数,只有二十九个,明明包了三十个,怎的少了一个。我再数一遍还是少了一个。

“怎么少了一个?”

“怎的会少啊!”迎儿接过话头来说,“我又没动。”

“你没动?”我把脸调过来了,“怎么会少?”

“只怕是娘数错了。”迎儿说。

“数错?”我又光火了,“我亲手包的,明明三十个,怎会错?”

“我可没动,”迎儿还是坚持这样说。

“你没动怎么会少?”我走向迎儿了,“不是你偷吃了还有谁?”

“娘!我没吃!我没吃!”迎儿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着。

“淫妇!”我向前一步,抓住迎儿的手,骂了起来,“你好娇贵,我包了自己还没舍得吃,等你爹来吃的,你倒尝了鲜。”说着一个大巴掌落在迎儿脸上,“你害谗痨痞啦。”

“我没有吃!我没有吃!”迎儿还在强辩着。

“唰”的一声,我把迎儿的上衣撕到了下来。“给我跪下。”说着又是一巴掌。

迎儿乖乖跪了下来,赤着上身,双臂护着胸,其实,迎儿虽已十四、五了,却还没有发育,一身瘦骨嶙峋的样子。我回身取了一条绳子,在手中双了双,便扬起向迎儿身上狠狠抽去。“我好费神包的,孝顺你来,孝顺你的,……”说一句打一绳鞭,打得迎几直在地上滚叫。

“娘别打,娘别打!”迎儿乞怜着,“是我吃了,我饿得慌。”

“你偷吃了还赖我数错了。”我说着又是一绳子,“你这祸根,有那王八在时,你轻学重告,如今,还在我跟前弄鬼,你这牵头,看我不打下你下截来。”

虽然我刚洗了澡,但是经过这一遭折腾,现在又是一身汗水,于是我放下绳子,吆喝一声;“给我打扇。”

迎儿赶忙起来穿了上衣,拿起一把大芭焦扇,给我打起扇来。可是我的心头仍旧余怒未消,尽管迎儿在为我打着扇,我也还是想要再折磨她一次,就说:“贼淫妇,你把脸伸过来,我要掐你这皮脸两下子。”

迎儿真的把脸蛋子一昂,便送了过来。我便用我那尖尖的指甲,在迎儿的额头上,掐了两道血口子,迎儿的额头便津津润润的溢出了两个血珠子。迎儿也不去擦,任那血慢慢在额上向下流,手却不停的一扇扇给我打着扇。我闭目思想着我的情郎,这才算饶了迎儿偷吃了那个荠菜饺儿的罪过。

我承受着一扇扇的凉风,在无可奈何中,心情也冷静了些。过了一会儿,招手向迎儿说:“过来!”

我起身走向梳汝台,要迎儿打扇跟着,又重新妆点了一番,走到门帘下站定了脚,像往昔一样,卖弄起风情来。

说来也是天假其便,我站在门口不久,便一眼瞅见西门庆身边的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门口经过。我一见,便一个箭步向前,伸手把马缰绳抓住,急切问道:“我的好儿,你到哪里去?”

玳安一看是我,虽然心头突感诧异,但由于他跟西门庆在各阶层社会上闯荡多了,一向乖觉。再说,在西门庆与我热络的这些日子里,经常也会得到我的一些好处,无论在物质上或言语上,都方便过他。所以当他在马上见到我拉住他的马疆绳,马上甜甜的叫了一声:“六姨!”一边跳下马来,解释着说,“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去来。”

“不管你哪里去,”我说,“我有话问你。”说着便强拉着玳安到我家中去叙话。

进得门来,我把玳安按下坐着,便问:“你们家遭了什么殃了,怎的这一向不见你爹来傍个影儿。”

“爹近来有事,忙不开身。”玳安说。

“敢是又续上了心甜的姊妹,把我做个纲巾圈儿,打发后了。”

“六姨别多心,”玳安乖巧地说,“这几日家中事忙,爹真的是脱不开身来看六姨”。

“家中事再忙,也不该丢我恁多日子,连音信也不送个来?”说着我又娇嗔地伸手在玳安脸上扭了一下,“家中到底有甚事?说来我听。”

玳安被我这么娇嗔地一扭,便嘻嘻地笑起来,满心的秘密,都在眼神中转游着。

“说,贼囚根子!”我双手把玳安的脸扳将过来,伸出撮起的嘴唇,在玳安腮上亲了一下,“家中到底有啥事?”“我的好儿,说啊!”我又轻轻在玳安脸上捏了一把,“不说六姨可不饶你!”

“只是有椿事儿罢了!”玳安嘻嘻地说,“六姨你还是不要问吧!”

玳安的脸色变得庄重起来了。

“我非问不可。”我越发着急起来,“好小油嘴儿,你要是不说给我听,我会恼你一生。”说过,我坐在一旁,把嘴撅起来了。

“六姨,可是……”玳安吞吞吐吐的犹疑着。“我要是说出来,你可不能告诉爹是我说的。”

我笑着站起来了,伸手把玳安拉到怀中,象母亲安慰孩子似的,说:“好儿子,我怎么会呀!你大胆说。”

玳安遂一五一十的把西门庆娶了孟玉楼的事,全盘托了出来。

我不听便罢,听了之后,便由不得一阵心酸,泪水涌泉似的夺眶而出,顺着粉脸在腮上流将下来。

玳安一看就慌了,便急忙道:“六姨竟是这等量窄,对你说了,便这等的难过起来。”

我走到门口,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玳安啊,你怎知道啊!想起你爹他对我的那份热情恩爱,谁知道他就会一旦抛闪了我呢!男人就是这等的无情无义吗?”

说着我竟扑在房门上呜呜抽泣起来。

“六姨,在家中,俺娘都不管他。”

玳安见到我这等光景,使他想到家中的大娘来,遂蹦出了这一句话。说过之后,他生怕我会生气呢,想不到我竟疯也似地唱起歌来: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

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

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

唱完,我又哇的一声哭了。

“六姨,别哭!”玳安过来轻推着我劝说,“说不定俺爹这两日就会来。过不了几日,就是爹的生日,你写几个字儿,我给你捎去。俺爹瞧了你的字,就会来。”

玳安这几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也打动了我的心意,我便马上停止了哭泣,转身向玳安说:“那就有累你了。你要是能请得他来,赶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着为他上寿哩!”说着我又把玳安的头搂过胸怀来,说:“玳安,我的好儿,你爹来不来,全看你的小油嘴了。”

玳安被我的这些甜言蜜语粘得连嘴都张不开了。

“六姨,你快去写呀!”玳安知道不能在此耽搁得太久,要走了。遂催我快写。

“他若问起你来我这里做什么?”我为玳安想到这个问题,“你怎生回答他?”

“爹若问小的,”玳安说,“我只说在街上饮马,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捎了这个柬帖儿。还要我上覆爹,好歹请爹过去哩!”

不几句话说得我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小油嘴儿,”又拂手在玳安腮上扭了一下,“你真真是红娘再世,好会撮合事儿。”一边说着一边着迎儿把刚落下的饺儿装了一碟儿,打发玳安吃茶,一边走入房中,取出一页花笺,写了几句相思话,巧巧的叠成一个同心形方胜儿,封粘停当,交付与玳安收了。

那玳安吃了点心,我又给了他十文钱,临出门上马,还一再嘱托他:“你到家见到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就说六姨到明日就坐大轿子亲自来哩!”

玳安说:“六姨你就别噜苏了,我一定把信带到,把话说到就是了。骑着木驴儿还磕瓜子儿,真是琐碎昏昏。”说毕,骑马去了。

自玳安走后,我原期望西门庆三两天间准会到来,怎想到又如石沉大海,每天日夜的长等短等,哪里等得个西门庆的影儿!看看又到七月下旬了,西门庆的生日到了。尽管我思念西门庆是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西门庆还是了无踪影。不觉我银牙暗咬,杏眼圆睁,恨不得想一口咬下他一块肉来。

这晚,我想得实在难挨了,遂又跑到隔壁王婆家。见了王婆,答说她也没得办法。

第二天,我安排了一顿酒肉,拉得王干娘过来,又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交给了王婆,央恳王干娘再去西门家探求一次。王婆吃子一顿酒肉,又得了一根银簪子,便答应明日一早就去办这件事。还夸口说非得把他拉来不可。临离开时,我还一再央求着说:“干娘好人,务必要费心才好。”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呀!”王婆解释着说,“我那有不尽心的道理呢!放心吧嫂子,你熏香了被窝等就是了。”

王婆的脸已被我的酒染得红红的,银簪子也在她头上放亮,她扬扬长长回隔壁去了。

说起香熏被窝,我这一个多月以来,天天都不忘焚椒燃兰,却夜夜只是被那盏银灯独自享受了而已。自从获知西门庆丢下了我娶了孟玉楼,越发的不能入睡了。

这晚,王婆走后,我取下了挂在墙上已经许久不弹的琵琶,想起了《焚香记》的王魁负桂英戏文,感触得心都碎了。遂一边弹一边唱起一个绵搭絮曲子来: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情偷,怕甚么旁人议论,覆水难收。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得奴似醉如痴。斜傍定纬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来,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奴本是朵好花儿,园内初开,蝴蝶餐破,再也不来。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前缘今世里该。心中犹豫辗转成爱,常言妇女痴心,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头和你把情偷,鲜花付与,怎肯干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我不唱还好,越唱越发的伤心起来。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几乎不曾入眠。好容易等到天明,便差迎儿到间壁去,瞧那王奶奶走了没有?

迎儿去不多时,便回来了。说:“王奶奶老早就出门去了。”

我这才心安下来。虽然一夜没睡,精神反而旺盛起来。我认为王婆这次去,一定能见到西门庆,说不定今天就会到来。万一今天不到,再过三天就是七月二十八日西门庆的生日,我决定准备一份贺礼,亲自到府拜寿,又有何使不得?于是越想心里越恬适,遂招呼迎儿打扫房间,把楼上楼下又重新布置了一番。

入秋的太阳虽还有些热毒,过了午却秋意萧然了。在一夜未眠又为了布置房间折腾了半日之后,我又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迎儿打扇,不觉沉沉睡去,一次次在蒙眬中,似乎听得王干娘的喊声,“大官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