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梅望见这情形,暗自作了个鬼脸,她也深为庆幸,这一阵暴风雨,算是过去了。

本来,来旺有个媳妇,生恶病死了。但不久,他就续了一个。这个媳妇子是清河县开棺材铺宋仁的女儿,原已嫁了个厨子叫蒋聪,这蒋聪与其他厨子因分财不均,酒醉斯打,动起刀杖,被戳死了,凶嫌在逃。由于蒋聪不时到西门庆家做厨事活计,与来旺成了朋友,时相往还,加以来旺媳妇病在床上,这蒋聪的媳妇子又水性杨花,因而早就有了首尾。蒋聪死了,来旺为她央恳主子西门庆拿帖儿和县丞说,差人提着正犯,问成了死罪。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吴月娘答应来旺娶了这女人。

这女人年二十四岁,名叫宋金莲,生得白白净净面庞,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又会打扮,聪明伶俐,巧敏机变,脚比我还小些。怕重名不好叫,便改名惠莲。

初来时,跟同众家女妇灶上工作,过了一个多月,看到孟玉楼和我的打扮,她也把头发梳得虚笼笼的,发髻垫得高高的,水鬓描得长长的,有时走来上边递茶递水,便被西门庆看在眼里了。于是他就想出了一条计策。教来旺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买办蔡太师的生辰礼物,以及家中应用的四季衣服。算一算往还得半年期程,从十一月初头,来旺就搭车由旱路起身去了。

到了十一月二十七日,正值孟玉楼生辰,西门庆没出门去,吴月娘和众堂客在后厅吃酒,另放一桌在房中,着玉萧打发酒菜给西门庆吃,宋惠莲便来席上斟酒。她穿着红绸对襟袄儿紫绢裙子。

西门庆故意问玉萧:“那个穿红袄的是谁?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

玉萧答说:“是新娶的来旺媳妇;裙子还是我借她穿的呢!”

西门庆则说:“到明日你对她说,另与她一条别样颜色的穿。”

当日说过也就算了。

过了孟玉楼生日,吴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

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酒已半醒,走到仪门首,正巧碰到宋惠莲向外走,两个便撞了个满怀。西门庆便一手搂过她的脖子来,上去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

来旺媳妇一声没言语,推开西门庆的手,一直往前走了。

西门庆走到上房,就叫玉萧送了一匹蓝缎子,要玉萧去说明:“爹不喜她穿着红袄配紫裙子,怪模怪样不好看,特地送这蓝缎子给她做裙子穿。”

宋惠莲收到玉萧送来的这匹四季团花兼喜相的蓝缎子,说道:“我若做了穿出来,娘见了问起,怎么说?”

“爹会跟娘说,你放心!”玉萧说,“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什么,爹都会给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爹要和你会会儿,你心里怎样?”

那来旺媳妇听了,便低下头来微笑,不说话。半响,才抬起头来问,“爹几时来?我好在屋里伺候。”

“爹说了,怕小斯们看到,不好进你屋里来的。”玉萧说,“教你悄悄往山子庙下洞儿里,那里无人。”

“要是五娘六娘知道了呢?”宋惠莲不好意思的说。

因为山子洞在前边靠近我与李瓶儿的住处。

“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子里下棋,”玉萧说。“你去,不妨事。”

当下约会已定,玉萧回报主子。于是两人便去山子洞幽会,玉萧在外把风。

不错,我和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当西门庆来家时,小鸾便走来告诉玉楼说:“爹来家了。”于是我们三人就散了。

玉楼回后边,我到房里匀了脸,也走向后边来。刚走入仪门,只见小玉站立上房门首,我就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向前指。我一猜就知其意,便转身急忙向前边走。

我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萧拦着门,原以为是玉萧和西门庆在此私聊,便顶门而进。玉萧可慌了,说:“五娘别进去,爹在屋里有勾当哩!”

玉萧这一慌,越发栏不住我,说:“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便走到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方始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人在里面才了事。

来旺老婆听见有人来,连忙紧上裙子往外走,迎头遇见我,马上脸便通红。

“贼臭肉,你在此作甚勾当?”我的眼光,箭似的放射出来,口齿锯似的锯下来。不由来旺媳妇不感到心悸!

“我来叫画童!”说着便一溜烟儿走了。

我没再追问,便直向洞儿里走。进去了看到西门庆还在里边穿衣系带,衣服还没穿妥呢。

“贼没廉耻的货!”我出口就骂,“你和奴才坏女人大白日里竟在这里干起勾当来了。刚才我打与那坏女人两个耳刮子才好,不想她往外跑了。好啊!原来你就是画童,她来寻的就是你。”说着就逼向前去,“你与我实说,和这坏女人偷了几遭?若不实说,等着会儿大姊来家,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坏女人的脸打得胀猪,也不算。俺们闲得声唤在这里来,你也来插上一把子。老娘眼里却放不过。”

“怪小坏女人儿,”西门庆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扭了一下,“小声儿些么!要嚷得人知道才好。过来,”他把我搂在怀中坐下,说:“我实对你说就是了。别叫!”于是轻声在我耳畔说:“今日才第一遭。”

“一遭两遭,我不管你。”我说,“你如还要这坏女人,再瞒神虎鬼弄刺子,我打听出来,休怪我!哼!”我从西门庆怀中挣脱出来,狠狠地说:“到那时再和你们答话。”

于是西门庆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山子洞。

我到了后边,听丫头们说,爹来家使玉萧用手巾裹了一匹蓝缎子送到前边去,不知送给谁?我就猜想是送给来旺媳妇的,我却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只放在心里。

那来旺媳妇还不知道西门庆已向我承认了,至于西门庆,他那里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从此之后,便不时赏与她衣服汗巾、首饰香茶之类。银子也成两成块的给她。又对月娘说,不再叫她上大灶,只叫她和玉萧两个在月娘房里,以及后边小灶上,专燉茶水,整理菜蔬,打发在月娘房里吃饭,陪着月娘上房做针指。这婆娘经此一宠,在穿戴上遂也打扮起来,又经常在大门口凿银子买那脂粉花翠,又常向我和六娘屋里跑,对于我特别趋附。这些,我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转眼间新年到了。年初四,西门庆出门贺节拜年不在家,吴月娘也到娘家去了。午间,孟玉楼和我都在李瓶儿处下棋玩牌。我提议每人三盘两胜输赢,赌五钱银子东道。三钱买金华酒,两钱买猪头。来旺媳妇子会烧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就能把鸡腿烧得稀烂。上次烧的猪头,李瓶儿没有吃到,所以我建议赌这个东道。于是摆下棋子下了三盘,结果李瓶儿输了,便拿出了五钱银子。我吩咐绣春把来兴儿叫来,拿去银子买办金华酒一坛,猪头一个蹄子四只,送到后厨房里,教来旺媳妇烧好,送到李瓶儿房里享用。

来兴儿把事物买办齐全,逐行送到后边厨下。

这时,来旺媳妇正和玉萧坐在石台基上挝子儿,来兴儿喊她:“惠莲嫂子,五娘三娘教我买了酒跟猪头,还有蹄子,都送到厨房里了,教你替她们烧熟了,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

来旺媳妇正玩得高兴,便随口答说:“我不得闲,还要与娘纳鞋哩,教别人烧罢,巴巴坐名派我!”

“烧不烧随你,”来兴说,“东西全在厨房里,我还有勾当去哩。”说过扬长走了。

“快去替她们烧烧吧,”玉萧说,“你晓得五娘嘴头子,别又惹得声声气气的。”

“五娘怎么知道我会烧猪头,巴巴的栽派我烧。”来旺媳妇心里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一想到山子洞的那一幕,还是起身走到大厨灶里,去料理去了。大约不到一个时辰,猪头等就烧好了。将大水盘盛着,连同姜蒜碟儿,教小斯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孟玉楼分了一份下来,又留了一壶酒,使丫头送到上房,留给大娘回家吃。于是我们三个妇人,便相对饮酒,享用其猪头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