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梅妃更明白玉环被逐出皇宫的原因了。
这时候,她的欣喜是空前未有的,“忌体香”竟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功效,这真叫她不敢相信。然而,事实摆在她的眼前,杨妃的确被逐出宫门了,虽则皇上没有吐露出她被放逐的原因。
没了杨玉环,皇上也只能够回到梅妃的身边去。当他没有得到杨玉环之前,梅妃是他最宠爱的一个,现在,梅妃还是从前的梅妃,可是他的心里总觉得她并不像以前那样可爱。她的肌肉不及杨妃那样柔软丰腴,态度不及杨妃那样娇媚,特别是那种温柔,她真赶不上杨妃。她所有的只是热烈,似火一般的热烈。
梅妃是南方女儿,性情是紧张而热烈的。情绪的高潮容易掀起,也容易消灭,她没有像炭火那般永远缠绵的温暖,这是她和杨妃最大分别的地方。到底哪一种性格好些,那是完全没有标准的。只是皇帝个人的感觉,觉得杨妃比较好,这是因为他也是北方人,此外还有八百年前一段宿缘。
在杨妃离开李隆基半年之后,他对杨妃的思忆一天比一天地加深了。他不断地叫高力士到杨家去探望她的病体。
每一次高力士回来,都带着使他宽心的讯息:
“杨妃的身体没有发病的现状,而且日益健康了。”这使他心里重新燃着希望之火。
他在内心热切地希望着她的病体完全康复,便可以重进宫来。
在杨妃的心上,最初对皇上只是怀着怨恨。这一个曾经发过誓爱自己的人,竟然这样负心,毫无理由地把自己放逐,想着怎不叫她深恨?然而,当日子久了,时间便把她的怨恨逐渐冲淡,散开去了,剩下的便只是一段铭心刻骨的相思。
每当午夜梦廻,杨妃也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和李隆基过着的那一段欢愉的日子。
高力士时常到杨妃家里来,这更使她撩起对皇上的思念,她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这样的脆弱,她曾经想克服自己的感情,但她知道眼目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梅妃虽然获得皇上的身体,但没法把握住他的心。当她发觉皇上的心仍然是向着玉环时,她不禁内心透着恐慌了。她已经竭尽了一切可能来取媚皇上,但她最终发现,自己成功的地方却并不多。
这天,深夜的时分,宫里的夜合花开得正盛,香气弥漫在长生殿里。皇上在床上睡醒了,被香气扰得情绪烦乱,再也睡不着,便悄然起来,走到窗子底下,望着天上的星星,默然怀想。
就在这个殿里,他曾经和玉环共七夕佳期,记得那时他曾指着天上的双星发誓,两个人永远不分离。如今殿还是那个殿,星辰也是那个星辰,可是,床上睡着的已经不是玉环,而是梅妃了。他扪心自问,这到底是谁的负心呢?
皇上无声地喟叹着,突然身后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知道是梅妃来了。连忙歇神静虑,回过头来,向梅妃说道:“你也起来了,是被花气恼得睡不着吧。”
“原来万岁爷是给花气吵醒的。”梅妃带着讽刺地说,“假如我是夜合花,一定要替自己辩护。”
“你知道了什么?”皇上诧异地望着梅妃。
“那狐狸精一定也学会了《素女经》。否则你不会这样深爱她的。”她说着,百无聊赖地在拨弄皇上的胡子。
皇上不禁惊讶于梅妃的猜想力不错了。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玉环不但学会了《素女经》,而且还能够和自己默契合作,要研究一门学问,不是一个人独学能够学得好的。何况这是一种特殊的艺术。他迫切地需要的就是合作,而玉环就把这种需要给了他。
然而皇上并没有对梅妃说出这一件事实,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心里正在泛起一个新的主意。他想:“现在杨妃已经走了,可能从此不再回来,我是否应该使梅精也能够和我合作,像杨妃一样呢?”于是,他自然而然低下头去,让眼睛更贴近梅妃。仿佛要从她所表现的态度上看出她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无论如何,这也是一张动人的脸,当他一再注视之后,新的刺激向他的神经上袭来了。但他不会发现她的合作性,反而只是刺激起自己那一种对她的报复性。
这是亘古以来男性最大的悲剧,在一定的情形下,男人们会掀起一种征服女人的狂想,而结果总是失败。失败之后,休息了一个时期,那么剩下的便是还想报复。现在,皇上恰恰是这一种情形。
(此处删去666字)
眼看着梅妃在炽热的情感下所产生的疯狂动作,皇上有投身于洪炉中的感觉。他想起在太上老君火炉中被炼的齐天大圣;现在,他便是传说中的齐天大圣,整个身体,陷在四面灼热的丹灶内,被火炼着。
“梅精啊!”他终于不能够坚持经书中『莫数泻』的主要教条。“你要把我毁了。”
“天溶地烂!”梅妃像骑在马背上的古代骑士,显示着驰骋的英姿,“大家都毁,嗯!”她那弹性的肉体突然高弹了一下,然后贴伏着地作有旋律的转动。
“鱼接鳞”的办法,显然是失败了。皇上感觉有点沮丧,他在休息的时候,避开与梅妃再做接触,他合上眼皮想道:“为什么我对玉环能够坚持经中的‘爱精惜神’原则,而对梅妃就不可以?”
皇上之所以不能明白的,其实并不难懂,因为玉环比梅妃胖,胖的人躯体转运一定要比瘦人迟钝,这可以从运动员中去找例子,没有运动员是胖的,除非是粗重的举重运动员。是以皇上遇着杨妃,容易应付,而碰到“快速部队”的梅妃时,便失去了驾驭能力。此外,杨妃的性格比较柔顺,柔得像水,梅妃却是桀骜不驯的难以征服的烈马,像火一般热烈。总之,因对手不同而节目演出的结果也自然不同,这道理十分容易明白。这时候的皇上只是当局者迷而已。
皇上默想《素女经》中的『黄帝九法』,所谓的龙翻、虎步、猿搏、龟腾、凤翔,都是动的,这五种动的法则,不能加诸梅妃身上,否则变成以动制动,必无是处。而静的办法蝉附、兔吮毫、鹤交颈、鱼接鳞,本来正合着以静制动的原则。可是,刚才的结果却显得动不能以静制,连鱼接鳞这最高的办法也已经失败,其他三法,结果也就不难想象了。
“明儿再试一下兔吮毫看看。”皇上在凝神思想中,不经意地把想到的意见说了出来,他自己一点也没觉着。但梅妃已经听得很清楚,虽则皇上说的声音,细得只像耳语。
“吮什么毫?兔子在哪里?”梅妃诧异地望着皇上,她那两颗朗星似的眼睛,闪烁着,迸出余焰。
“我要使你变成兔子哩!”皇上哑然失笑了,为着自己的失魂落魄不经意的说话。
梅妃会意地作了一个艷笑,笑得像百合花那么媚。然后她把整个身体一扭,“我才不干,你真坏。”
“噢!不,不。”皇上晓得她会错了意,“我说的是《素女经》上的一种技术,并不要你干什么?”
“我不喜欢《素女经》呢,三郎。”梅妃坦率地说,“你前后两次的经验,都使我临场很着慌,那是一种虚飘飘的感觉,好像感觉到现实的世界都离开我而去。又叫人有抓不着痒处的那种着急,三郎,你为什么迷信它呢?”
“不是迷信。”皇上说,“那是很有大道理的一本经书,能够依书实行,便能长生不老。我倒不想长生,只要不老便好,可是,我要是永远像现在这样不愉快,那就老不老都没有什么用了。”皇上没有回答梅妃。他的心已飞到杨妃身上去。
“玉环,这柔顺的女人啊!”他的心灵再次对杨妃发出了召唤。
梅妃一丝疲倦的感觉涌上来了,在夜合花的香气中,她渐渐酣然睡去。
第二天,皇上偷偷地把高力士召唤到集贤殿里,“高力士,”皇上带着惭愧,说,“你瞧我可真是老了?”
“万岁爷不老。”高力士颔首说,“谁说万岁爷老呢,老的只是万岁爷的头发,可是,要头发年轻也很容易。奴才有药,能变黑万岁爷的头发。”
“别说废话。”皇上把脸一沉,说,“我若是不老,为什么总没法收拾得梅精服服帖帖的?”
“你又败了。”高力士向难为情的皇上说,“奴才一直在怀疑。”
“怀疑什么?”
“那本《素女经》。”高力士率直指出,“万岁爷不照那书上头的办法还好,一旦依书,就连招架的工夫也没有了。你说不是那书写错了的缘故吗?”
“可是,杨妃就很好,我们非常合作,愉快地合作。梅精这家伙,偏不肯合作,这太令人可恼。”
“因此,陛下想杨娘娘了?”
“嗯。我同时开始憎恨梅娘娘了。我恨得想吃她的肉,把她的皮剥了,才能解恨呢。”皇上咬着自己的嘴唇说,“假如有人能够替我……”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觉得这思想有点近乎疯狂。
“可惜奴才没有这份能耐。”聪明的高力士已经猜透皇上另外那一半没有说出来的话。
“你,做太监的,你呀!”皇上不禁失笑,然而当他想起了战败的耻辱,毕竟比太监强不了许多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我老了,”皇上沮丧地看着高力士,像一匹伏枥老骥的战马那样悲嘶,“想起当年领兵到后宫杀上官婉儿那时的英雄,前后简直是两个人。”
“万岁爷真的不老。”高力士只得安慰着,“使万岁爷自觉得老的是梅娘娘和杨娘娘。”
“杨娘娘使我觉得老?高力士,你说错了,杨妃在的时候,我会觉得年轻。”
“可是,她现在没有在这里,你会为着思念她而老了。”高力士为自己的说话而辩护着。
“你不愧是个狗才,高力士,我看我只得同意你的说话了,有什么办法再叫杨娘娘进宫里来?”
“启禀陛下,杨娘娘在家里天天在盼望你接她回宫,她相信陛下有一天会这样。因此,她先剪下一缕头发来,叫奴才送给陛下。”高力士说着在怀中取出一包东西,递给了皇上。
皇上打开来一看,那里在纸包中的,可不是杨玉环头上的柔发?那柔细的、漆黑的、光润的头发,他一直抚摸惯了,用不着眼瞧,只要一上手便可以分辨出来。
对着这一束头发,皇上不禁惘然了。他真想马上接她回宫,只有一样使他不能做最后决定的,那就是她身体所发出的臭味。假如接了她回来,仍旧因自己耐不住她身上那股子气味而疏远她时,岂不是多此一举,徒乱人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