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隆基根本不知道梅妃的阴谋,杨玉环更是一无所知,他们两个接到梅妃的邀请,为了敷衍梅妃的面子,欣然就来了。

梅妃这一天精神抖擞,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地冶艳,描了一双柳叶眉,挽了一个堕马髻,染黄了额头,涂红了嘴唇,用淡黛将眼皮上着了一层淡淡的黑晕,将眼角尾描上了一条向上翘起的线条,使那双本来秀媚的眼睛,被衬托得更有魅力了。梅妃身体纤弱,病后的腰肢,更加地消瘦,真是杨柳细腰,不盈一握,娇娇怯怯的,在筵席前殷勤地侍奉着李隆基和杨玉环。

酒过三巡,李隆基酒意渐深,他想起了前次试验《素女经》的事来,对于欲罢不能的梅妃,怦然动了念头,带了笑对梅妃说:“如今,我可不再怕你了。”

“三郎,”梅妃嗔怪地看了李隆基一眼,道,“什么怕不怕的?我什么时候叫你怕来着?玉环妹妹听了,还以为我就是个母夜叉,这般叫你害怕呢。”

杨玉环一听,低头嫣然笑了,对于这件事,她曾经听到过李隆基提起过,但是她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不好意思插嘴,她自己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望着李隆基笑道:“对呀,采苹姐姐这样地可爱,你怕她怎地?”

“就是怕她太可爱了。”李隆基说着,便又把桌子上的一碗酒端起来往嘴里送。

“三郎胡说。”梅妃忽然间用手在李隆基的手臂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李隆基没有提防,手里那满满的一碗酒,便泼洒了出去,溅得一身都是,连旁边的杨玉环也满身都是。

“哎哟,”梅妃忙惊叫道,“污了你们的衣服,快点脱下来叫我给你们收拾收拾吧。”

李隆基无缘无故着了打,本来想发火,但是想了想今天请自己和杨玉环来赴宴,本就是梅妃的好意,于是就脱了衣服。杨玉环也脱了衣服,可是脱了外套才发现,杨玉环的内衣也沾洒了酒水,这样一来,她只好从里到外都换了个遍。

梅妃领着杨玉环进了卧室,将自己的衣服与杨玉环换了。

其实这都是梅妃原定的计划和阴谋,自己叫她换了的衣服,其实上面已经涂抹了“忌体香”,玉环哪里知道,这衣服一经穿上,那味道便附着在自己的肌肤上,那以后便是洗也洗不掉了。

就在这一天,梅妃用尽浑身解数将李隆基灌醉,并千方百计地叫他留在了自己的宫中过夜。无奈之下,杨玉环只得独自悄然回去安寝,这也是玉环进宫以来第一次独自睡觉,所以她的心中很是不悦。

次日,李隆基酒醒以后,马上就别了梅妃,回到了杨玉环的宫中,玉环那时候还没有睡醒。李隆基也不惊动她,自脱了衣服,便向玉环的被窝里钻去。

这个时候,异体香开始发挥作用了,李隆基在床上躺了一会,便烦躁地爬了起来,蹙了眉厌恶地看着床上的玉环。

“三郎回来了。”这时候玉环已经被李隆基惊醒,她在枕上支着半边身子,妩媚地说,“时间还早呢,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起来吧”,李隆基不安地说,“我想和你去骊山的华清池洗一次澡。”

“现在就去吗?”玉环两眼惺忪地问李隆基,“未免也太早了一些吧。”

“早点就早点,”李隆基催促着玉环,但是他不好说出她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洗个温泉澡,你也可以振作振作精神。”

杨玉环懒洋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偷眼朝李隆基看了一眼,使她诧异的是,今天她的三郎哥哥完全失去了平日里对待自己的安静的态度,神色之间表现出了空前的不安和焦躁。

“昨天晚上没有出什么事吧?”玉环不安地问着。

“没有”,李隆基无精打采地说,“我只是喝了太多的酒,昏昏地在她那里睡了一个晚上罢了。”

“那你的梅精呢?”玉环酸溜溜地问道。

“谁知道啊,”李隆基很是不想提到梅妃,悻悻地说,“我相信她不会不睡的。”

李隆基表现出了不安暴躁的脾气,玉环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匆匆梳洗完毕,穿好了衣服,便和李隆基一起到骊山的温泉去了。梅妃借给他们的衣服,玉环也已经差人还了回去。

骊山的高处,有一处离宫,温泉便在那离宫里面,李隆基叫人在温泉的出口处用白石砌了一个泳池,名曰“华清池”,经常贮存着烫热的硫黄水,每隔三五天,李隆基就要到此浸泡温泉,杨玉环进宫前也曾经和寿王李瑁来过几次。

原来,这离宫不同禁苑,如果皇上不在的时候,是可以任由王公大臣到此游玩的。

今天李隆基到此的意思,并不为了游玩,只是讨厌玉环身上那莫名其妙的恶味道,想叫她在温泉里泡上一回,把她身上的气味去掉。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玉环身上莫名有了那么难闻的气味,有好几次想问问她,但是为了礼貌的缘故,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出口。

玉环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忌体香”奇妙的作用也就在此,当一个女人单独生活的时候,那是没有一点的味道,但是一旦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那药便起了化学作用,发出奇怪难闻的味道,所以称作为“忌体”,便是这样的缘故。

杨玉环在温泉浸泡了半个时辰,侍女便扶了她起来,她的体臭慢慢蒸发着,蓬蓬勃勃,李隆基走到她的身旁,骤然叫那味道一熏,差点作呕,那几乎就是一种腐败的气息,或者说就是死后老鼠尸臭一般的气息,闻了连脑门也发胀,他连忙掩着鼻子走开了。

因为李隆基一来,那药就起了作用,所以,这个时候玉环也闻到了这种难闻的气息,但是她并没有想到是自己身体发出来的,因为她一个人躺在那里的时候,完全没有这样的味道,只是李隆基来了才有的。

所以,她心里还以为李隆基是吃了大葱或者什么药,臭味道在他的口腔里散发了出来,但是她不敢向李隆基说出来,是啊,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说皇帝身上有臭味呢?

两个人都穿上了衣服,那衣服裹了两个人的肌肤,身体上的热气这时候也消失了,此时两个人虽然还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异味了。骊山顶上的空气,寒冷而清新,“忌体香”在这种宜人的气候里,完全丧失它的作用。

于是,一个皇帝,一个妃子,又在一起游玩宴饮了。李隆基召集了梨园的法部子弟到来,唱了一会梵音。杨玉环弹了一曲琵琶,李隆基吹了一声羌笛。最后是行酒令,击鼓传花,玩到了日落西山这才回到宫中去了。

这天晚上,当李隆基和杨玉环睡到了一起的时候,在温暖的被窝里,那忌体香又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们两个相互厌恶着对方,情绪都达到了空前的低落,但是谁都不愿意说对方的身上有恶臭味道。

往常,李隆基和玉环两个人总是相拥而睡的,现在,两个人都各自把头伸出了被子外面,将面孔别转开去,这种情形,玉环还是头一次遇到,她当然地觉得十分不快。虽然她也觉得李隆基身上的气味很难闻,但她宁愿忍受了这种异味,也不希望两个人都把头转了开去。

这个时候,更叫玉环怀疑的是,李隆基在梅妃的寝宫里只是睡了一夜,才出现了目前这样的情况,她没有想得明白。但是她却不知道李隆基是被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折磨着,总还是以为李隆基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一天,两天,两个人都在这样的境况下生活着,这样就不得不驱使杨玉环要明白为什么李隆基这样地厌恶自己。起初,李隆基还不愿意明白地告诉玉环,到了后来,玉环使了个手段,私下里偷偷送给高力士一根金簪,高力士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了玉环。最后还说:“这是万岁爷亲口告诉我的。”

“这完全是瞎说,”杨玉环听到了高力士说这些都是皇上的话的时候,不禁万分恼怒,“我的身子有恶味道?高力士,你过来嗅嗅看,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味道。”

高力士嗅了一会,说“真的没有。”

其实这并不是高力士有意隐瞒,事实上是因为他的男性功能已经完全消失,忌体香在他身上不会发生任何的作用,所以他当然就不会嗅到任何的异味了。

“我明白了。”杨玉环哭着说,“他自从在梅妃那里住过一夜之后,回来便开始厌恶我了,一定是梅妃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他。”

“娘娘,你的猜想也许是对的。”高力士顺了玉环的意思说。

在皇宫这样的地方,高力士知道自己对谁都要巴结,顺从,那样自己才可以生活得游刃有余,“也许是的”四个字,是他的口头禅,但是杨玉环在皇宫里的日子浅,不知道高力士有这样的习惯,便以为高力士也和自己想的一样,认为李隆基是受到了梅妃的迷惑了。

李隆基对于玉环,除了嫌弃她的身体发出的气息外,其他也并没有变化,为了表示自己还是宠爱着玉环,他便打算忍受了恶臭,积极地表现出来要和她共寝。

然而,杨玉环对他的态度,却因为心里存有猜忌,越来越冷淡,这使得李隆基渐渐地就觉得玉环不是那么可爱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李隆基不免就想起来自己那梅妃了。

这一天,广东进贡了一斛廉州大珠来,李隆基把十颗滚圆的大珠,叫高力士送到了梅妃那里。高力士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张诗笺,那是梅妃的答谢。李隆基接过来了。打开一看,那下面只是写了二十八个字的一首绝句:

柳叶双眉忍再扫,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我真是苦了我的梅妃啊!”李隆基拿着诗笺叹息着,“她那么年轻,难道我忍看她的青春在此香消玉殒吗?我是该去看看她了。”

于是,李隆基再次回到了梅妃的身边来,到了这个时候,梅妃暗自高兴,她知道自己那天衣无缝的计划也算是旗开得胜。

自此,杨玉环受到了空前的冷落,这就使得她怨气冲天,怒火中烧。她想起来了以前,自己和那寿王李瑁,原来是多么恩爱的一对,李隆基无端地拆散了他们的婚姻,使了手段把自己弄进了皇宫里来,谁知道还不到半年,便把自己冷落了起来,想到这些,能不叫玉环生气吗?

在平时,玉环的脾气是非常温和的,可是,当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时候,就会变得异常的倔强。这一次,她就觉得是李隆基对不起自己,委屈受够了,她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宫中忍受这样的冷落,更不愿意向李隆基低头乞怜,唯一可走的途径,那就是一个人回娘家去。

玉环把自己的想法对自己的哥哥杨铦说了,杨铦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自然不同意这个办法,可是玉环的主意一旦决定,那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去了。无奈之下,杨铦便只得把她以前所住过的一间房间打扫干净,准备了接玉环回去。

杨玉环亲自写好了一份奏折,交给了高力士,叫他转交给皇上。由于她的脾气太大,奏折里面的语句,便是很冲,简直是对了李隆基在谩骂。因为当时李隆基正在梅妃那里批阅玉环的奏折,所以梅妃当然也就看到了那些语句,于是她心生一计,马上就开始挑拨李隆基道:“陛下,你看她一个妃子,居然把你当作了一介匹夫一般辱骂,胆子可真不小啊。”

假如不是梅妃在座,那李隆基可能还会扪心自问,或者向玉环引咎赔罪,但是眼下当着梅妃的面,他便感觉自己不得不维持一下自己一个皇帝的尊严,当下只见他将奏折往地上一掷,回头对高力士说:“你把杨妃送回她娘家,交予杨铦严加管束。”

“领旨。”高力士应着,便出去找杨玉环传旨去了。

杨玉环此时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仍旧用一块黄锦包着那只沉香盒子,里面除了那只玉环之外,还多了李隆基和她定情时送给她的一件凤钗,一个钿合。她将盒子紧紧夹在腋下,等候高力士来送自己回家。百无聊赖之中,她信步来到了长生殿里。

长生殿就在太液池旁边,原是一座避暑的好去处,不久之前,她和李隆基在宫中过乞巧节,那时两个人恩爱正浓,李隆基曾指着天上的双星发誓说:“我们生生世世永远做一对夫妻,就如那天上的牛郎织女一般。”这一句甜言蜜语,至今仿佛还在自己的耳边回荡。可谁知道他的心已经变了。想到这些,玉环不由地已经泪流满面。

“男人总是只知道骗人。”杨玉环悲愤地在长生殿里徘徊着。

此时高力士回来了,对玉环说道:“万岁爷叫奴才送娘娘回府。”

“高力士,”玉环哽咽地说,“你去替我拿一把剪刀来吧。”

“娘娘,做什么要用剪刀呢?”高力士惶恐地盯着杨玉环的脸问。

“我要走了,以后也许不会再来这里了,我打算将我的头发剪下一缕来送给他,证明我还是爱他的,只是他背弃了我们的誓言罢了。”玉环擦拭着眼泪说。

接着,玉环接了高力士拿来的剪刀,一面将自己头上盘着的发髻打开,乌云一般的青丝便瀑布一样披散开来。

此时杨玉环心中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茫然地望了一眼皇宫里的那眼藻井,突然,她将银牙一搓,手起剪落,剪了一股头发下来。

正是:

无限情意无限恨,一失君恩一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