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怪进门,到下人递上茶来,接着周财东吸完了三袋水烟,屋里便静谧得不再有任何声响。三匹骡子八怪进门后就拴在了院子里的槐树上,这会儿下人可能牵到槽头去喂养了,五十块银元齐齐地码在桌子角上,周财东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周财东,咱是无事不蹬三宝殿,如今我也不绕圈子了,我是受人之托,给你家兰心保媒来了。”
不用问,周财东心里如镜一样明白,他只觉得手有些不听使唤,抖抖索索,撮烟的手怎么也按不到烟锅上。
“兄弟,我知道,本来保成能看中我们的兰儿,也是她的福气,我们做老人的彩气。何况保成长的英英武武的呢,只是眼下世道混乱……”
“周财东,这些兄弟我都明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不是世道混乱么?靠上了解保成,除去鬼子,方圆几十里谁还敢动你一根汗毛?”
“是的,是的,”周财东鸡啄米般点头“只是我想,兰儿还小,什么也没调教出来,我想,过些时日,世事太平了,我再好……”
“毬,等世事太平啊?那兰心也成了老太婆了,世事?哼!周财东,兄弟我把话说头里,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保成是好惹的么?我八怪是没面子的人么?你家能有多少银洋骡子经得起折腾?”
“哪敢,哪敢,”周财东从抽屉里摸了一把银元塞到八怪的手里,“兄弟,算我求你了,我多少家底还不都在你肚子里装着,兰儿实在是太小……”
“啪!”毛八怪站了起来,将盒子枪往周财东面前的桌子上一摔,码地齐整的五十块银洋便散落了一地。“大也是这,小也是这,腊月十六,解家来这里抬人,没有活的,我们就收尸!”说完,八怪将枪收起,一转身,去了 。
虽然每天夜里,周财东总能听到外面几声冷枪,但这黑咕隆咚的真家伙这么一摔,周财东就觉得魂魄跑出了壳,愣愣地坐着,很久很久。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兰心和下人秋菊已经来到上房。“兰儿……”叫一声,周财东已觉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骨软软的,似乎要滚落地下。
兰心将爹扶了,吩咐秋菊:“去,快去烧一碗热茶,等一下,还是先把娘叫来吧。”
经兰心一扶,周财东更是受了莫大委屈般嚎啕恸哭,想要说话,只是吐不出一个字。兰心娘进来的时候,觉得裤子里湿湿的,脸色刷白:“他爹,你别哭,那土匪的话我们都知道了,吓死我了,这可咋办呀……”说着,居然也哽咽起来。
其实,刚才八怪怎样而来,如何而去,秋菊已全然告诉了兰心,八支队成了什么样子,解保成是什么人,方圆几十里谁不晓得?那是土匪!谁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土匪?谁又自己愿意嫁了土匪做老婆?
爹仍在筛糠般抖嗦,娘有些近乎瘫痪倒地,兰心觉得家里只有自己似乎还能站着。
“爹,娘。”
“兰儿。”叫一声,又一阵痛哭。
“爹,娘,事儿来了,光哭也没用,也是女儿我命不好。”
周财东似乎渐渐缓过婶来:“兰儿,这是咋啦?小日本刚刚安宁没几日,八支队怎么就这样坏啊!兰儿你放心,爹我死也不叫你嫁个土匪啊!”
兰心看看爹,又看看娘,最后目光落在端了一碗热茶的秋菊身上:“秋菊,你说我该咋办? ”
“三小姐,依我说你干脆跑外面躲躲,像以前跑日本一样,等世事太平了再回来。”
“躲?什么时候太平?我走了,家里能安宁么?土匪解保成还不把我爹娘……没听说吗?前天晚上,周老四新媳妇头上挨了一枪,那事就是解保成干的。这世道,没个说理的地方,死就死了,还不是白白死了,村心的枯井里扔了多少人你知道不?八支队扔的比日本人还多 ,哪个不知道那是八支队干的?如今八支队还不是照样横行霸道么?”
兰心娘听见秋菊说话,不哭了,再听女儿一说,又开始哭:“躲到哪儿?一个女娃,躲到哪里我也不放心,躲了八支队,只怕又碰见日本鬼子,兰儿啊,只怕你走了,娘连你的尸首也再见不了了,呜……”
“我不走,娘,你也别哭,不早了,你和爹先歇了,等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想办法。
秋菊忙去关了院门,和三小姐一起走了。周财东端了水烟袋,装了烟,却忘记了点火,只是呆坐着,兰心娘觉得大腿冰冰的,进了里屋去找裤子。
夜黑极了!
周财东觉得心象是堵了一团麻,乱乱地理不出头绪,忽然,院心传来乍乍的三声枪响,随即是刀扎上门板的声音,之后又复归寂静了。
一晚上,周财东一家筛糠一样熬了一夜。
第二天,周财东发现门板上扎了一把攮子,攮子下扎了半张麻纸:“周财东,今天算是给你打个招呼,腊月十六,活着我要抬人,死了我要抬尸。——解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