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转过身来,略显消瘦的面庞,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如淡淡的秋水,那里面所映透出的深邃,闪着迷人的光芒,看一眼便觉得这眼中的光,会不自觉地照到心里去。
静美猛然愣住了,这个人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经常在梦里出现,像一束光把梦境照亮。陌生的是,二十几年过去了,他的变化太大了,记忆里的那个既青春而又精悍的男人,怎么就垂垂老去了呢?她需要仔细去辨认,才不会错过这个相认的机会。
“你……你……”她不由地有些精神恍惚,向后退了两步,稳稳心神,一股悲怆的情感涌上心头。二十几年过去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都在无时不刻地等待着,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可是,这份等待因为时间的久远,被旷野里的风,磨秃了棱角,磨去了应有的风姿,甚至磨得面目全非,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曾经的模样。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的这份期待,这份爱恋,是不是还能存活在世上?就是存活在世上,是不是有可能与她在这个世界同行?她不止一次为此而流泪,真心真意地祈祷着,期盼着,属于她的幸福能尽早来到身边。
静美的眼睛模糊了,只觉得那个人被一阵风温柔地塞进了眼眶之中,压迫着心魂,使得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在为自己逝去的青春而流泪,为那份始终如一的守候而哭泣。这一刻,她只能用泪水释清自己的痛苦了。
“你……你怎么才来啊!”她一下子跪倒在雪地上,身体微微地抽搐着,凄恻地呻吟着。
黄永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想搀起她,却被她倔强地拒绝了。
“不要这样啊……”他的声音有些苍老,已经失去了当年的磁性。这个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让她不由地有些愣神。这时候,她意外地平静下来,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清纯而单薄的小姑娘,已经为人母为人妻。这段岁月说短也短,说长也长。短得让人觉得只有一瞬间,而长得却把一个人的青春变卖,换成日渐迟暮的苍老。尽管静美还不到四十岁,额头上已现皱纹,已然老态尽显。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付出了一片真情,却不被人理解。静美猛然于沉湎往事之中惊醒过来,不禁拷问自己的心灵,是谁给过了这份承诺吗?这样傻傻地空守着这份承诺的到来?人家根本就没有承诺什么,为什么却要人家信守这份承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是在无边的妄想之中度过的,又能怨谁呢?
黄永乐被她的一片痴情所迷惑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被人记挂于心。他回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日子,那个场景。为了安置好她,便把她送到了这里。那时候,她已经把自己装到了心里,并且,深深地怀念着。被人怀念着的感觉,他是有的,只是,他没有被这种感觉所感动过,他的那颗心已经被封闭在深层的地下,那里见不到一点点的光亮。
他原本该早早来看她的。只是因为追剿一枝花而身负重伤,伤痛几乎成为生活的全部,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身体康复的过程里度过。虚弱的身体,让他的工作和生活都成为一个巨大的负担,便不得不辞去汪清县县委书记等职务,专心来调养身体。
这些年,在中国的大地上,刮起了一阵阵强劲的风潮。城乡刚刚进行完“三反五反”运动,又开始了“四清”运动,紧接着,“五·一六”通知便下达了。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好像是卷起的一股翻天覆地的红色浪潮,一浪卷起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席卷了整个中国,把这片古老的大地,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之中。
人们都是红红的脸,红红的眼睛。戴着红红的袖标,举着红红的语录,擎着红红的大旗,把祖国山河渲染成一片红。哈尔滨如此,牡丹江如此,连地境边远的汪清县也是如此。街上到处都是穿着绿军装的“兵”,红卫兵、红小兵、赤卫队、红卫连……这些“兵”在街上肆意穿梭,四处翻砸。他们所举的大旗上,印着战斗队、造反大军、红色军团的字样。这些“兵”们,一排排、一队队、一列列,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誓死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城乡也因此变了模样,街道两边的房屋变了样,就连高高的大楼都变了样。它们都无一例外地穿上了写满字的纸衣,大字报铺天盖地,像天上飘下的鹅毛雪一般,把城乡内外都覆盖得严严实实。
在牡丹江的市委大院,一条巨大的横幅标语悬挂在办公大楼上,上面写着:“砸乱公检法,揪出李海龙!”
“四清”运动一开始,就有人揭发李海龙闹民族分裂,并说他的历史不清不浊,特别他在抗联的一段时间,更是说不清楚的。李海龙费尽心神地解释,还没有解释明白,文化大革命便接踵而至。他又是首当其冲,第一个被揪了出来。有个“揭老底战斗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材料,把他的底细了解得非常清楚。说他是“假战斗英雄”,说他在抗联时期,纵容和包庇了一个土匪头子,致使抗联队伍遭受了重大损失。说他常年奸淫一名朝鲜族妇女,并由此泄露了炮台山抗日根据地的绝密情报,被日本鬼子所获,致使根据地遭到严重破坏……
这些材料是从什么地方获取的,无从知晓。每一条却如一把把刺刀,直插他的心脏,让他百口莫辩,无法自圆其说,只能接受被打倒的命运。他每天都要挂上大牌子游街,晚上蹲在拘留所里,像犯人一样被羁押。
他被打倒了,直接受牵连的便是黄永乐。他这个土匪的出身,很自然与李海龙事件联系到一起。此时,他已经卸任在家,却依旧不能逃脱造反派们的坚决斗争。他被抄了家,造反派们以为他这个土匪头子出身的人,家里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想到的是,造反派们把他家翻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了,结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什么都没有翻出来。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土匪,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难道还没有一点点的私藏吗?打死这些造反派们都不会相信!狡兔三窟,像他这样的老土匪,是非常狡猾的,一定是把那些秘密和私藏,转移到了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不甘心的造反派们,在汪清县委大院里,开批斗会。此时的县委县政府已经被造反派夺了权,县领导都靠边站。先把黄永乐揪出来,就是要给这些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以强大的震慑力。要想让这些顽固不化的人,彻底向无产阶级专政投降,就得把他们批倒批臭。可是,台子搭好了,群众也动员来了,张罗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台揭发。造反派们自己唱独角戏,也让批斗大会进行不下去了。
这时候,台下突然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上来,让造反派们大喜过望。
“我们要揭发!”说话的是女人,黄永乐认识她,是龚敏,男的是赵梓彤,他们都曾是自己的老部下,在一起共事多年。没想到啊,人心隔肚皮,他们竟然能第一个上台来揭发,让黄永乐的心情有些沮丧。
“当年,我们是从北平来到这里的学生,为了寻求革命,为了心中的目标,才来到东北的。”
龚敏一头的齐耳短发,说话时不停地转动在头,眼睛扫描着周围的人们,那短发便飞旋起来,显得那么的干练。
“我们来这里不久,就参加了剿灭女匪首一枝花的战斗。为了消灭一枝花这股土匪,黄永乐孤身犯险,英雄虎胆,不计个人安危,打进土匪内部,为最后的胜利,铺平了道路……”
造反派们听着便觉得话味不对,这是在揭发吗?这分明是在表彰啊!不行!不行!赶紧制止,这还了得?批斗大会怎么成了表彰大会?立刻有两个人,把龚敏请下台去。
要往下赶赵梓彤时,他却摆摆手,正色地对造反派们说:“她说的只是一面之词,不能反映出广大群众的心声!”
听他这么说,造反派们觉得他才是真正揭发的人,便让他说下去。
赵梓彤说着,便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口上的一块伤疤,然后对众人说:“这是在剿灭一枝花的战斗中留下的伤疤,如果不是黄永乐书记在关键时刻推了一把,我恐怕不能在这里说话,早就去见马克思了,是他救了我的命。而他为了救我,却身负重伤……”
“快……快把他也赶下去!这是什么揭发!”
造反派的头头很生气。他是个年轻人,名字叫李小涛,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张显得稚嫩的脸,身穿绿军装,戴着绿军帽,扎着武装带,英姿飒爽的样子,显得意气风发。这场批斗会的主要任务还没有开始,怎么就要结束了呢?看看没有人来揭发,他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黄永乐,你包养了一个日本的小娘们,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行啊,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里有这样的花花肠子。你这个土匪头子,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的,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你想颠覆无产阶级政权吗?居心叵测的家伙,今天,你要是不交代清楚问题,就别想蒙混过关!”
提起这个日本小娘们,不由地勾起了黄永乐对往事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