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高林密,秀苗进入到一个陌生的阴暗世界。树木参天,在几十米之上就把阳光隔开,一层层的枝条在不断地加密着阻隔阳光的厚度,光线还是很顽强的,像一根根银针一样穿入,细微的光亮,却是一条条晶亮的细线,被银针牵扯着,扎进林地里。一棵挨着一棵的粗壮树体,在她的眼里,好像是一根根肋骨在均匀排列着,她仿佛行进在大森林的腹腔之中,正一步步走向森林的内心深处。那颗森林的心是什么样子的?沿着这幽暗而漫长的路,向前走,是不是就能看见森林那颗火热的心?只是,她还没有感受到应有的热度,大概还需要走很远很远,才能到达。

秀苗哪里有过这等体验呢?她就像刚刚出壳的小鸡雏,面对这个苍茫的世界,怎么个活法,还是个未知数。在森林面前,她太弱小了,步履蹒跚的样子,竟然还要显现出生命中的顽强。跋涉在森林之中的小鸡雏,虽然微不足道,却有着冲天的志气。

她走在落叶上面,好像是铺就的大块地衣,柔软如毡,上面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柔弱的嫩草,它们也是够顽强的,为了生存而勉强苟活,见不到阳光,柔弱是难免的,连绿色都不丰盈,却依旧生长着。偶有一朵朵小花,扭动着腰身,去偷吸从叶隙里透进来的阳光。

第一次在森林中行走,给她带来了无限的快感,心态在行走间变得轻松起来,心里的那份沉重感也慢慢地消失了。她的身心在愉悦中得到平复,舒适的感受让她忘乎所以。她猛然想起自己要来的目的,走了好大一阵子,为啥总去抬头看树呢?

她的眼睛往地上撒目(东北方言,张望)起来,地面上的草很有限,不够看的,一边走一边还转磨磨(东北方言:兜圈子),转来转去,眼睛不够用,不由地又把目光转到了树的上面。

人家都说:“仰头的老婆,低头的汉”,意思是这样的人是最厉害的,怎么个厉害法?这里说的是性格,仰头走路的老婆和低头走路的汉子都是最有主意的,他们喜欢走自己的路,不需要别人来指点什么,来告诉什么。秀苗平时就不喜欢低头走路,她喜欢一边走路,一边看风景,看在路上遇到的人。不屈服于生活,不屈服于世道,就要扬起头来做人。不自觉地抬头,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搬到了放山之中,能行吗?谁都知道棒槌生长在地上,天上能长出什么?谁的脑袋都不笨,想一想就会想通的。

当她走出一片阴暗,走进一片光明,接受到阳光沐浴的时刻,顿时感受到了重生的感觉。强烈的日光能够照射进来,是因为有一棵粗壮的椴树,在密布的云杉林地占据了一席之地,就好像把深绿的厚布撕开了一条口子似的。

这一棵椴树有上百年的树龄,嶙峋的树皮,布满了青绿的苔藓,如同披着一件绿绒袍一般。这棵大树歪斜地生长着,需要两个人合抱,才能把它抱过来。在云杉林的边缘看见这样粗壮的椴树,说明林带的交替是很明显的,这是针阔叶林的一个显著的特点,相互依存,相互促进,使得各种树木能够茁壮成长。

秀苗说不清怎么就喜欢这棵树呢?是那种打心眼里喜欢。她围着树左转转,右转转,使劲抱一抱,然后还用脸亲亲。当她转了两圈,从树的侧面向上看,在歪斜的大树杈里,怎么就闪出一点红呢?开始她以为是树上结的果实呢,她认真想一想,这种树怎么可能结果呢?不对,她又仔细地向上瞅一瞅,才发觉那不是什么果实,而是一个红榔头!

她的脑子里闪现出红榔头的影子来,是她在雪菊家看到的。那个红榔头已经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永远都挥之不去。这个红榔头好像烫到了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睛猛地看不见了,一片白光闪过,眼泪涌出,重新洗了一遍眼睛,视觉才慢慢地恢复了。这一回再看去,那个红榔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树上竟然能生长棒槌!奇迹出现了!大山里的奇迹被秀苗给撞见。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奇迹!挺着一个大肚子,付出远超常人的辛苦,来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她的诚意感动了天地。当她确信是棒槌后,立刻虔诚地跪拜起来,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山神爷老把头,感谢过往的神灵。尽管她不懂这个行当的规矩,把自己感激的心情表达了出来,相信所有的神灵都不会怪罪她的。她匍匐在地,全身心都虔诚于天地的神明映照之中。她把这一切都归纳给她也不知道的神明,大概一个人的命都是有这样的归属,尽管她不信什么神。

把棒槌取下来是当务之急。怎么取下来就是个问题。她从来就没有爬过树,而且,向上爬树,一定是肚子要贴着树干的,可是那样,肚子里的宝宝怎么受得了呢?令人称奇的是,这棵大树向上歪斜着生长,好像就是为她而设计生长的,在降低着爬树的难度,让她觉得第一次爬树还是有可能。

她爬树之前,又跪拜起来,不停地祈祷着:山神爷啊,保佑我和孩子平平安安吧!让孩子在肚子里安安全全的,我一定会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她所膜拜的山神爷,是个什么神,她不知道,只是听雪菊这么叨咕过,所以才有了自己的祷告。她在山东老家拜过土地爷,那里有土地庙,庙里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在保佑家乡的平安。她的脑子里能想的,就是这些,她也相信,每个地方不同,所以才有不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