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的信,更有意思了。第一,炫耀学潮中自己的作用为“我不过主使发动耳”, 并声言自己背后有政府、中央至省、市三青年部长(专管学界)至省教育厅所组织之学潮委员会等的支持。第二,训练学生做党争工具:“校中主持之人,除我向有五六位先生,专暗中指挥革命学生,天天晚上开会训练她们,白天又上课,有必要又出席学校会议,裁判学生。”第三,承认与学生斗得伤感情,教课没意思,两位很出力的先生提出辞职,一个要去俄国,一个要去黄埔做教官,一小撮遂秘密会议,商量由校长辞职,他们几个幕后黑手也去职,另换同派人前来治校,“如此换汤不换药,既可减学生目标,也可谋学校发展”。第四,至于评广平本人,有人提议她去“汕头做市妇女部长,但尚未一定”。第五,明日为庆祝孙中山诞日,她要陪学生去巡行,“好在我在北京巡行惯,而且我也好动的,自己去没味,带住学生又可看热闹,又可出风头,你羡慕否?”86
11月13日再次提到自己因搅动学潮而胃口大开:“又我初回来时,广州虽然食物佳,但每顿饭菜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口,随随便便食两碗,不多不少,近来却是胃口开,总食完就想添饭,每食总在三碗,想因学校有风潮罢!”87
11月15日,许广平谈到两处关键点:第一,“现时国民党中有共,左,右三者,共与左合,不难打倒右”;第二,共、左联手镇压了学校中的右,为了对付学生的反感,他们再次商议,让校长辞职,甚至有人提出让许广平接任,但是她“无论如何坚决不干”。88
她当然知道做校长不是好活。我们常说屁股决定脑袋,其实打破这种定势也很简单,那就是换位思考。为什么中国人都不呢?为什么都是你死我活的二极对立呢?
11月16日信中曰:“校事似乎没有什么了,然而潜伏着是有问题的,在被革除的反动派,心中不服,日前恐吓无效,现时极力酝酿罢课,今日要求开全体大会,我以校长不在校没法批准来推辞她们,但一旦大会开会,压制起来,群众盲从,恐怕就又闹起来了。”还说:“我回来两足月,造了两件(参与而已)快意事,从这方面看,可以说回来无效果吗?我自然知道去汕头薪水劳苦都比这里好,但我到此校两月就把反动生开除两个,给她们反革命的学生一个打击,在我未来以前呢?她们猖獗到目无师长,口口声声打倒校长,实行反革命而没奈何。又说到县立学校的事,那天县知事要因反动派而停止开会了,我起来力争,继续开会,后来大家要将捣乱的登报写出名字来声罪致讨,有些胆怯的,就不敢附议,力争取消,我又起来坚持,卒之如愿,结果这会完满成功。这两件事,我觉得抵得过我回来在学校捱的苦处。”89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对她这些活动以及想去汕头做妇女部长的评价:“校事已见头绪,很好,总算结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却叫我很难下批评。你脾气喜欢动动,又初出来办事,向各处看看,办几年事,历练历练,本来也很好的,但于自己,却恐怕没有好处,结果变成政客之流。”90鲁迅察人甚深,唯独对自己的“害马”察入不够——她做学生时是闹潮骨干;做教师时以党争为重;尔死过之后,没人拦了,她政客就做定了。
许广评11月21日写信向鲁迅报告说,学校快维持不下去了:“更兼反动学生,因开除二人后,总百端设法罢课等事,与其由她们罢,何如由我们自己停,于是校长打消候至本月卅再去之议,而即于十七早决然离校”,“现时我最感无味的,就是校长未去,还可向校长辞职,此时校长去了,无处可辞,而学校此时又不能立刻摆脱舍而之他,坐看学生状况实在无味也。”91
这个跟当年她在女师大闹学潮一样的情境,只不过角色变了,她自己的角色,有点类同于女师大的教务长薛燮元了。
鲁迅25日的回信说:“本校学生民党不过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开会,我觉他们都不经训练,不深沉,甚至于连暗暗取得学生会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92看鲁迅的意思,新加入国民党的学生太傻了,不知道控制学生会为己所用。我倒觉得,不是学生傻,而是学生没遇上许广平这样的训育主任。
许广平11月27的回信,首先谈到了鲁迅担心她做政客的问题。她的意思是:书籍,研究,教人,学校职员,她都不行;“五光十色”的“政界”和“党”,她又不适。总之干嘛都不行,但是已被人公认为“共产人”了。其次谈到了学校现状,有可能让廖冰筠重新回校,重新整顿,但“反动学生乘机欢送校长,又举出好招牌,请宋庆龄为校长,预料宋必不肯,则有第二等人物推出,她们计策如此,届时如校长回,她们必拒绝或有事发生,则我们当乘机彻底整顿一下。”93
许广平11月30日的信除了说学校欠薪、其它工作不易找之外,还说了她与学生关系的恶化:“学生已破面,冷面相面,训育是以德感,以情维系的,如此何能继续下去。”94
不知她能否想起当年她们咋骂女师大教务长薛燮元的?
12月6日的信:“全校仍未上课,将俟积欠有着,校长回校,当有一番整顿与淘汰,今日反动学生无聊,向总务与我攻击,但也无效。”鲁迅当天晚上回信,打得比方真好:“你们的学校,真是好像‘湿手捏了干面粉’,粘缠极了。”95这话薛燮元、杨荫榆、章士钊听了应该深有同感。
12月7日下午许广平致信鲁迅,汇报说,欠薪发了八成五,“而最令人发指的,就是那八十多(个)反动学生,昨日列队到省政府、教厅、财厅,都说学校不是经费问题,是校长问题,只要宋庆龄长校,便万事解决云,你看她们居心破坏学校,不惜牺牲学校,这种态度,可恶之极。”“这几天经费未解决总坚持不上课,经费解决则须革新一次,革后自己再走,也是痛快,如果经费不解决而教厅换人,或解决而另换人,那我们可不管了。”96
她忘了她当年咋破坏学校,不惜牺牲学校的。
12月7日晚上许广平致信鲁迅:“我想没有被人打倒,或自己倒下之前,教书是好的,倒下后则创作似乎闭户可做,但中国人心理,倒下后的著作,是否还一样保持原有地位?也很难说。对付社会一般人,要用一般方法,过于自我,就受攻击,真是讨厌的事,但党内似乎好些,我想如国民党不容,则跑到俄国去,在广东,去俄很容易设法得政府一笔款,挟着什么名目,领着公费就可去,但这自然要改变教书生涯,才易活动,你看郭沫若有什么,现时是政治主任,又改为……了。人一迫就可以转行,你说是不是?”97
这里亮了,第一说随便编一个名目,就可以骗得国民党政府的公费去俄国留学;第二,点名指出郭沫若同志当时就是个投机分子了(郭沫若1926年春做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夏天国共联手北伐,又做了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咱也可以学学他。嗯哼?
实在干不下去了
12月12日的信,说“明天(十三)起上课了”,但她好“恐惧”,一怕校长不回任,叫她继任,那太“吃苦”。“此校如此复杂,旧教员不易去,在校占大部分势力,实无法整顿,且经此一事,甚澈底之人多去,留我受苦甚不上算,但此校习惯女校长,旧校长去,一时无相当人物,则怕我当殃,推却自然爽快,但一纸公文压下来时,任你如何推托,也不成功,现时我只有设法劝校长早日回校,以免殃及我自身。而且校长薪水与主任同,不过少八时教课,但出席外面会议太多,一经做起此职,辞职即不容易,我愿意做点易来易去,不受人注意的小事,所谓‘长’,实在令人闻之不寒而栗。”98是啊,这话更像是替杨荫榆说的。
12月15日的信,说及学校的总务辞职了,教务也另有他就,“庶务员就取笑我,连校长及三主任,四职集于一身了!我才恍然大悟于造傻子,人偷偷地找好事情就溜之大吉了,而我还打算有交代再走,将来岂非人都走光,校长也不回来,只有我一个光杆受学生凌辱,教职员催迫吗?”到底什么凌辱呢?“反动生口出不逊,在我后面说OOO(共党人)走狗。我回头,她们不说了,再前走,她们说,哈哈!还回头看阿!你看这多么可恶,总而言之反动学生太猖獗,好的学生太老实而胆小,教了也不敢做,真没奈何。”最后她的招数是装病请假回家云云。99
看到这里特想笑,你当年既不“老实”又不“胆小”,肯定不是好学生了,而且又是谁教的呢?除了“鲁迅吾师左右”还有哪些有“色彩”的人呢?章士钊与杨荫榆当年,不就是希望教育独立,学生安心学习么?是你们非得把学校当作党化教育与政治斗争的地盘,现在领教了这邪气的反噬之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