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婚后在家住了28天,1918年1月底独自回京。曹诚英从此攀上了洋状元,常写信给“穈哥”,扯些不咸不淡的事儿。比如让胡适给她寄些花种,或者让胡适指教做诗。江勇振从“胡适档案”里拨拉出的第一封信,是2月14日写的:“适兄台鉴:接读来书,情词殷渥,纫感无似。并惠除虫菊一种、代摄小影一张。拜领之余,具见惜花之切、忆旧之深。索寄之诗,实难应命。无已,则有新年竹枝十首耳。便乞斧就。即以寄下为幸。端此裁覆。不尽欲言。兼讯文祺。通家妹诚英拜上二月十四日。”
这是回胡适的信。应该是胡适来信,寄了花种虫菊,并把自己给曹诚英拍的照片(应该是婚礼上的拍的,胡适拿回京冲洗了?)寄来一张,同时要求曹诚英寄诗给自己。于是小姐姐羞答答地把自己不成熟的《妇孺之新年竹枝十首》给了适兄。江勇振查到的资料,上面还都是胡适的改动。
一、小姑年可十三余,平日深深屋里居。为约打球诸女伴,出门呼汝又呼渠。
二、打球场子果然[十分]宽,恰是祠堂老屋间。记取背身球莫打,好叫正面饱人观[看]。
三、银钏珠环莲步摇,猩红包裏大如瓢[拜年果子手巾包]。小郎伴我前村去,为[去]到娘家住几朝。
四、闻到邻家邀碰和,不禁技痒欲相过。行行且止知何意,托故嗔人恐阿婆。
五、为爱观灯偶出游,一时弦管满街头。聒人转恨怀中女,犹自呱呱泣不休。
六、难得新年有舞狮,一群妇孺笑嘻嘻。须臾[狮儿]舞罢儿童闹,争拔狮毛帽上披。
七、越是新年扮得娇,家家给我两包糕。糕香不及钱能用,好买担头节节高。(节节高,甘蔗之浑名也。)
八、阿爷昨夜赌钱回,阿母问他何处来。但见阿爷笑无语,给儿铜板两三枚。
九、饼饵盈盈盒里头,每逢客去被儿偷。饱来懒吃长生面,襟上新添几缕油。
十、邻家兄弟并欢然,手执全红炮一鞭。此物劝君休炫我,只图不去拜新年。
十首新诗远寄将,料应搁笔费平章。卖花人已来深巷,难得花香字亦香。
胡适如何回信的,不确。但曹诚英在收到胡适帮她改好的诗以后,3月25日又回了一信:“适兄如晤:蒙将妹的诗改好,妹极感佩。但路途相隔太远,未能时常通信。而妹此后又日烹调缝纫之事,恐无暇多作诗矣,奈何奈何!兄如不以妹为不可教,望凡关于文学上信中多谈论几句,以增进妹之识见也。妹曹诚英拜上。”
这个文学,倒是可以做文艺男女的桥梁。当年周有光追求张允和,不知道咋表示,特意拿了英文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提前放了书签,两人一见,一翻就是那页,两个恋人相见的场景,其中一句他专门给允和看:“我愿在这一吻中洗尽了罪恶。”
不过胡适回国就做了网红,忙。除了文学改良之理论呼吁,还有新文学改良之实践,除了编辑《新青年》并在《新青年》发文,1919年用白话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大纲》,1920年出版处女白话诗集《尝试集》,1919年因与陈独秀挑起“问题与主义”之争,1920至1921年又忙着“整理国故”……所以他与曹诚英的这种信件来往,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正常亲友吧。
1918年11月,胡母去世。曹诚英给写了挽诗。
1921年5月,已在杭州女师读书的曹诚英写信请胡适为《安徽旅浙学会报》作序,胡适7月25日完成,寄给了曹诚英。
1922年6月,曹诚英写信,请胡适为自己的夫君胡冠英开后门去南开中学读书。
1922年9月,曹诚英致信胡适:“我上半年,给你那封信之后,就收到你给我的尝试集。当时我又写了一封信给你,哪里晓得一直多少时不见赐复,那时我真失望,再也不敢有第三封信寄上了。”
看样子,至少1922年9月以前,胡适对曹诚英没有啥特别意思。至于曹诚英有没有啥,少妇的心思,难猜!
想补一刀的是,胡适的那个新诗《尝试集》,挺好玩的。尝试尝试,就是尝试他1915年与同学梅光迪、任叔永的一个议题:白话能不能入诗。胡适认为能,于是就入了。白话诗被黄侃骂作“驴鸣狗吠”章太炎认为胡适文章没有《说文》根基,汉学没有好基础,就是迎合中学生程度的玩艺儿。问题是,那时候的中国也没几个中学生,胡适就到了风口呗。周策纵说,“近来评论新诗的往往把他的作品看得一文不值,大概也过于一笔抹杀”。
一定要跳出诗本身,不在诗本身的价值,只在诗创新。用他自己的话,这是开辟新的文学殖民地。现在,欣赏下胡适写给冬秀的白话情诗。
其一,《病中得冬秀书》:
(一)病中得他书,不满八行纸,全无要紧话,颇使我欢喜。
(二)我不认得他,他不认得我,我总常念他,这是为什么?
岂不因我们,分定长相亲,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海外“土生子”,生不识故里,终有故乡情,其理亦如此。
(三)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
(六年一月十六日。)
这是婚前,胡适情意绵绵,而且为了冬秀,情愿丧失自由!
其二,《新婚杂诗(五首存一首)》:
十三年没见面的相思,于今完结。
把一桩桩伤心旧事,从头细说。
你莫说你对不住我,我也不说我对不住你,——
且牢牢记取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恩,幸福的新郎官,冬秀才是胡博士明媚的圆月!
其三,新婚满月之夜,在夜行船上,戏作一词,调名“生查子”,以寄冬秀。
前度月来时,你我初相遇。相对说相思,私祝长相聚。
今夜月重来,照我荒洲渡。中夜睡醒时,独觅船家语。
其四,《我们的双生日(赠冬秀)》:
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即阴历十月初八日,是我的阳历生日,又是冬秀的阴历生日。
他干涉我病里看书,
常说,“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恼他干涉我,常说,
“你闹,我更要病了!”
我们常常这样吵嘴,——
每回吵过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们的双生日,
我们订约,今天不许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诗。
他喊道,“哼,又做什么诗了!”
要不是我抢的快,这首诗早被他撕了。
小俩口打情骂俏,你恩我爱。连冬秀的痛经,都是胡博士深为关切的问题,告诉她如何才能避免痛经,而且,身体咋了,一定告我;月经来时痛不痛,一定写信给我……偶而也浪漫一句,比如“窗上的月亮正照着我,可惜你不在这里”。
胡适晚年总结自己的婚姻:
我认为爱情是流动的液体,有充分的可塑性,要看人有没有建造和建设的才能。人家是把恋爱谈到非常彻底而后结婚,但过于彻底,就一览无余,没有文章可做了。很可能由于枯燥乏味,而有陷于破裂的危险。我则是结婚之后,才开始谈恋爱,我和太太大都时时刻刻在爱的尝试里,所以能保持家庭的和乐。
夫妻恩爱如斯,其他妖怪和妖怪后援团,可以散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