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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教师许广平(二)(6)

许广平11月27的回信,首先谈到了鲁迅担心她做政客的问题。她的意思是:书籍,研究,教人,学校职员,她都不行;“五光十色”的“政界”和“党”,她又不适。总之干嘛都不行,但是已被人公认为“共产人”了。其次谈到了学校现状,有可能让廖冰筠重新回校,重新整顿,但“反动学生乘机欢送校长,又举出好招牌,请宋庆龄为校长,预料宋必不肯,则有第二等人物推出,她们计策如此,届时如校长回,她们必拒绝或有事发生,则我们当乘机彻底整顿一下。”

许广平11月30日的信除了说学校欠薪、其它工作不易找之外,还说了她与学生关系的恶化:“学生已破面,冷面相面,训育是以德感,以情维系的,如此何能继续下去。”

不知她能否想起当年她们咋骂女师大教务长薛燮元的?

12月6日的信:“全校仍未上课,将俟积欠有着,校长回校,当有一番整顿与淘汰,今日反动学生无聊,向总务与我攻击,但也无效。”鲁迅当天晚上回信,打得比方真好:“你们的学校,真是好像‘湿手捏了干面粉’,粘缠极了。”这话薛燮元、杨荫榆、章士钊听了应该深有同感。

12月7日下午许广平致信鲁迅,汇报说,欠薪发了八成五,“而最令人发指的,就是那八十多(个)反动学生,昨日列队到省政府、教厅、财厅,都说学校不是经费问题,是校长问题,只要宋庆龄长校,便万事解决云,你看她们居心破坏学校,不惜牺牲学校,这种态度,可恶之极。”“这几天经费未解决总坚持不上课,经费解决则须革新一次,革后自己再走,也是痛快,如果经费不解决而教厅换人,或解决而另换人,那我们可不管了。”

她忘了她当年咋破坏学校,不惜牺牲学校的。

12月7日晚上许广平致信鲁迅:“我想没有被人打倒,或自己倒下之前,教书是好的,倒下后则创作似乎闭户可做,但中国人心理,倒下后的著作,是否还一样保持原有地位?也很难说。对付社会一般人,要用一般方法,过于自我,就受攻击,真是讨厌的事,但党内似乎好些,我想如国民党不容,则跑到俄国去,在广东,去俄很容易设法得政府一笔款,挟着什么名目,领着公费就可去,但这自然要改变教书生涯,才易活动,你看郭沫若有什么,现时是政治主任,又改为……了。人一迫就可以转行,你说是不是?”

这里亮了,第一说随便编一个名目,就可以骗得国民党政府的公费去俄国留学;第二,点名指出郭沫若同志当时就是个投机分子了(郭沫若1926年春做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夏天国共联手北伐,又做了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咱也可以学学他。嗯哼?

12月12日的信,说“明天(十三)起上课了”,但她好“恐惧”,一怕校长不回任,叫她继任,那太“吃苦”。“此校如此复杂,旧教员不易去,在校占大部分势力,实无法整顿,且经此一事,甚澈底之人多去,留我受苦甚不上算,但此校习惯女校长,旧校长去,一时无相当人物,则怕我当殃,推却自然爽快,但一纸公文压下来时,任你如何推托,也不成功,现时我只有设法劝校长早日回校,以免殃及我自身。而且校长薪水与主任同,不过少八时教课,但出席外面会议太多,一经做起此职,辞职即不容易,我愿意做点易来易去,不受人注意的小事,所谓‘长’,实在令人闻之不寒而栗。”是啊,这话更像是替杨荫榆说的。

12月15日的信,说及学校的总务辞职了,教务也另有他就,“庶务员就取笑我,连校长及三主任,四职集于一身了!我才恍然大悟于造傻子,人偷偷地找好事情就溜之大吉了,而我还打算有交代再走,将来岂非人都走光,校长也不回来,只有我一个光杆受学生凌辱,教职员催迫吗?”到底什么凌辱呢?“反动生口出不逊,在我后面说OOO(共党人)走狗。我回头,她们不说了,再前走,她们说,哈哈!还回头看阿!你看这多么可恶,总而言之反动学生太猖獗,好的学生太老实而胆小,教了也不敢做,真没奈何。”最后她的招数是装病请假回家云云。

看到这里特想笑,你当年既不“老实”又不“胆小”,肯定不是好学生了,而且又是谁教的呢?除了“鲁迅吾师左右”还有哪些有“色彩”的人呢?章士钊与杨荫榆当年,不就是希望教育独立,学生安心学习么?是你们非得把学校当作党化教育与政治斗争的地盘,现在领教了这邪气的反噬之痛了吧?

许广平12月19日的信说:校长的确不干了,教务、总务也换新人。闻听校长推荐了她和一个姓李的右派女人,但她自己决计是不干的云云。

12月23日的信,有几件重要事项。第一,“日前有天津同学邓颖超,她说中大附中有机会做训育员问我愿意不?我姑且先答应她愿意,但能否实现也不可知,训育的味道我尝过了,不愿再尝,但目前也只可用骑马找马之法。”第二,不用担心做校长了,因为她的“厅长”哥哥告诉前校长,自己妹妹继任不大好,又新回来,情形不大熟识;学生又反对,不如那个姓李的,也就是陈公博夫人李励庄继任校长的好。有意思的是,删节版的两地书中,第二件事没有了,第一件事呢,把“邓颖超”、“训育主任”等字眼都删掉了。

12月27日的信,向鲁迅报告:第一,把自己在学校的东西全搬回家了,以示决绝。第二,原先共事的一些“激烈”同事,“说我是共,有许多反对我的话,说我以为他们是同志,引为同调,现时我看清了他们不是,他们也知我是共云。你看多么可怕,一向努力共同工作的人,现时是这样说我;固然我之非共,你所深知,即对于国民党,我也不过承认为比较的,非绝对的,而且即便是要我献身于党,效死于党,现在尚非其时,我之入党,也有几分预备无聊时消遣自身,而现在则绝对不是时候。”删节版的两地书中,更是把这些内容删改得一塌糊涂。幸亏现在的原信出版了,我们才能知道,她之当年参加国民党,是为预备无聊消遣的。然则她在北京做学生,在广州做老师,又是预备干嘛呢?

许广平在广东女子师范学校为人师表的生涯就这样结束了。从1926年9月13日到12月27日,也就一百多天的日子。仅仅通过她致鲁迅的信件,我们就可知道她做教师兼训育主任是多么的失败和不堪了。令人失望和不满的是,从她的信中,没有片言只语由己及人,想到当年杨荫榆做她们校长时的难处,当然,更不能指望她能站到鲁迅论敌——现代评论派的高度,提倡什么教育独立、学生远离政治漩涡、以学业为重的了。更让人失望和不满的是,许广平晚年回忆录中对杨荫榆的评价,仍然找不到任何反省与悔悟之意:

关于她的德政,零碎的听来,就是办事认真,朴实。至于学识方面,并未听到过分的推许或攻击,论资格,总算够当校长了,而且又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的女子做大学校长。是多么荣耀呀!在女子方面,我想,这是中国人‘重女’的好表示,一个劳什子的杨荫愉,便以为了不得的大人物,终之闹出大大一场把戏,然后下台,这是女界之荣,还是辱?杨荫榆做校长以后怎样呢?她整天的披起钟式斗篷,从大清早出门四处奔走,不知干出什么事体以外,回到校里,不是干涉一下子今天用几多煤,明天撤换什么教员,一屁股住卧室一躺,自然有一大群丫头,寡妇,名为什么校中职员的,实则女仆之不如……学生迫得没法,由各班推举代表亲自见她要求她自行辞职。她起头就叫人在门外干等,末后见面了,又一一问你们姓甚名准,你们是否真是代表,我有什么错,你告诉我好改,又说我待你们并不坏,支支节节的一大套,到底还是没改良,这样,凭良心,如果没有利诱威迫,丧失人格的外交政策,我敢决个个都是反杨的,我,自然不在话下了。

当然不在话下,所以废了我一年的时间去考证此人的心路历程。行文即将结束之际,作为一个师范大学的教师,作为一个历史学人,我觉得不管从哪方面来讲,我都有必要倡议一下:

第一,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时代,我们对于自己的师尊,自己的母校,都应该怀有朴素的感恩之心和情怯之意;

第二,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时代,我们都有必要反省自己的历史、民族的历史。

前面说过,日本那个策划“九一八”事变的石原莞尔曾说过中国“官乃贪官,民乃刁民,兵乃这个兵痞,然后中国的爱国学生是世界上最乱的”,事实上这种观点并不是唯一的,诸多日本人都有这种看法。这里可以再举一个,国民党元老级人物雷震在日本留学时,曾看到一个名叫大谷光瑞的日本和尚,写了一本《对支那议》,书中声称中国有五匪:土匪、学匪、兵匪、官匪、政匪。气得雷震骂他,你才是匪和尚呢。

骂归骂,但骂过之后是否需要反省一下呢?

许广平终身没有反省,可能是时代的局限和她个人的不悟吧。相形之下,倒是另外一个人让我眼睛一亮,这个人就是国民党元老雷震。雷震1927年做过中学校长,但他当时就发现,政治组织渗透学校,忽悠年轻不懂事的学生造反,“其结果则是损毁了整个的教育。将来撰写中国教育史的人们,当然不会忽视这一政策——党化教育——对于中国实际教育之恶劣影响”。

正是由于有这么一种反省,所以若干年后,雷震才会在台湾的国民党中央会议上提出“在学校废除三民主义课程以及军队撤销其党部”等主张。台湾学者吕芳上写作出版了《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对那个时代的学生运动作了冷静客观的反思与梳理。这让我欣慰,这个民族,总还有那么一些让我仰望的人物,总还有那么一些亮点,让我们心生希望!

附参考文献:

1.鲁迅,景宋:《两地书•原信:鲁迅与许广平往来书信集》,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

2.许广平:《许广平文集•第二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

3.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八十三年;

4.许广平:《许广平文集•第一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

5.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华文出版社1992年;

6.张耀杰:《<两地书>中的鲁迅与许广平》,《历史背后:政学两界的人和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7.鲁迅,景宋:《两地书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

8.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资料2》,文物出版社1977年版;

9.《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0.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作家出版社1961年版;

11.《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2.《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3.吕云章:《吕云章回忆录》,龙文出版社民国七十九年版;

14.张卫东:《1925年苏联推翻北京政府计划的提出及实施》,《北京党史研究》1998年第1期。

15.范泓:《雷震传:民主在风雨中前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6.吴海勇:《时为公务员的鲁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