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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革命与被革命 (9)

革命与被革命:打量鲁迅之身前事与身后名(九)

对许广平来讲,早在1941年她就写过《如果鲁迅还在》的文章。因为不只儿子海婴经常表示“如果我的爸爸还活着,够多么好”,就是外人也常说:“如果鲁迅先生还活着是多么好!一定给那些坏东西不容情地痛骂个畅快。”

骂似乎是自然的。但许广平说,如果鲁迅还在,上海肯定是呆不下去了。因为鲁迅的亲共,与蒋氏政府已构成“正面的冲突”,而且逝世前,鲁迅“已经在计划搬家的了”。那么往哪里搬呢?试看许广平的设想:

那么像许多文人一样参加到大后方去,一路向西搬移?我想也不可能。他的个性爱静,不喜欢搬来搬去。而且文学者的敏感他是有的,以预言者的姿态,恐怕他会洞瞩一切,早已在用文字来揭穿那些阻碍团结,制做磨擦,营私舞弊,任意屠戮无辜者的阴险毒辣等等。……在人们还没有十分觉到的时候,他却已经说出来了。因此就是去了,恐怕早巳栖留不住,像气候鸟一样感觉到应该立即飞去了。

往西北去吗?也不见得。首先是病体不能够吃得消苦。其次是团体生活与不断的集会,都是他所怕的。自然那里比较了解他,多少可以合得来些,但是作为他自己,是绝对不肯受人格外礼遇或特别优待的。尤其重要的是:他一切的表现于文字的,纯乎凭着自己负责,并不是受有什么团体性的机构所约束的。所以去了反而容易使一些不了解的人作借口。一些人不是早己给他戴了红帽子,甚至死了五年的今天,×人办的报纸,因为在盐城捉到一些青年,就大肆宣传说他们“误投所谓赤色著作家鲁迅所主办之艺术学院求学”。仿佛鲁迅真是活着在“主办”“艺术学院”似的。

华北有他十五年生活过,也许可以关起门来著作罢。但是谁能够决得定!南下之后,他曾经北返过二次,都被压迫匆匆回来了。压迫他的不尽是外人,也有相煎颇急的。……所以如果他还活着,绝不会

自己跑去受无聊的乌气,那是一定的。

余下一条南下的路,在香港作客,比较是可以的罗。但是物质生活的高昂,那里可以容得一个寒士安居?想来想去,倘使他还活着,就是住处也不容易。

又假使他还活着,在现在的思想运动是怎样的呢?新近出版的《鲁迅三十年集》可以推见一切。如果社会还没有多大进步,甚或还有一部分在倒退,那么,那真不幸,他几年前写的文章,还好像是适用到今天似的。

看到了吧?除了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西南大后方、西北延安、北京、香港,鲁迅哪里也站不住的。站不住也罢,如果社会没有进步甚或退步了,那么他的文章依然适用。说到这里,大家该明白为什么鲁迅的作品走到今天,却要逐渐走出我们的中学语文教材了。不是它不适用,而是太适用,容易引得大家浮想联翩的,所以只得撤了。当然也跟大家的联想能力有关,比如我中学时学中国历史,每每学到政府腐败,土地高度集中,人民吃不饱穿不暖,终于揭竿而起的当口,就会傻乎乎地问同桌:咱们现在是不是也该起了?因为我和我的同学们,没有几个吃得饱穿得暖的嘛!但是同学们普遍没这联想能力,这让我很遗憾,中学时代是那么孤单,寻不着一个革命战友!

对“鲁迅如果还活着”这个假设最具有参照意义的,当是苏联的高尔基。众所周知,高尔基是苏联的鲁迅,而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中共苏共共同的抬举下,两人双雄并峙。虽然两人都是死于1936年,但中国的高尔基却没有经受中共的统治,苏联的鲁迅却在苏共统治下生活了N年。用我目前最喜欢的女学者之一金雁的话来概括:

高尔基的矛盾之处在于,他曾经不惜同整个知识界决裂而成为激进左翼的同路人,却在俄国革命成功之时与列宁冲突,成为“不合时宜”的代表。按常理说,他既不能接受列宁式的革命,就更无法接受斯大林模式的那一套。但奇怪的是,他在列宁时愤然出国,却在斯大林的召唤下回国。而且他从海外回来就一头扎进了肉麻吹捧斯大林体制的队伍中,突破了俄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成为“御用”作家的领军人物,变成了统治者“蟒蛇餐桌上家兔的供应者”。或者如有人形容的,高尔基这只“海燕”已经“变成了一只诱捕不同观点野鸭的家鸭”。

我觉得高尔基的矛盾与转向,可以综合折射诸多中国文人的境遇:

高尔基认识列宁、加入列宁的布尔什维克党之前,响当当的向这个世界宣布:“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说不”!这一点应该与中国的陈寅恪相似:您主义再好,俺不跟您合作行不?叫俺单独呆着行不?

列宁的十月革命成功后,高尔基大骂:“这是一场没有精神上的社会主义者、没有社会主义心理参与的俄国式的暴动,是小市民动物性的大释放,下一步它将会转向黑暗的君主制,那一天为时不远了”;“列宁在用工人的血、工人的皮做一场极端的兽性试验,列宁为了自己的试验让人民血流成河”;“我明白了,‘红色的人’和‘白色的人’一样同是人民的敌人”;“敌人是对的,布尔什维克主义是民族的不幸”;“不管《真理报》撒多少谎,它也掩盖不了可耻的事实”;“你们谩骂吧,但我就是如此思考的,我从不想把自己的思想变成你们主义的附庸”。

这得中国多少知识分子,才能抵得上高尔基的这种发现呢?王国维、胡适、徐志摩、张爱玲、林昭、顾准、储安平……这个名单可以列得很长很长的!

1924年列宁去世后,谁能成为列宁第二,或者说成为列宁的革命接班人,还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最后胜出的是斯大林。斯大林在与党内政敌较量的过程中,迫切需要既与列宁有交情、又在国内外享受盛誉的大文豪高尔基的支持,所以向侨居国外的高尔基伸出了橄榄枝,老高就这样晚节不保,扑向了斯大林的怀抱:日记与信件里以仆人自居,称斯大林为主人;不遗余力地歌颂斯大林为列宁学生、列宁第二、伟大领袖等等,直到马、恩、列、斯四大导师名头被其他马屁精串成羊肉串似的提将出来;热泪盈眶地对着全世界宣布,苏联是世界上最民主、最自由的国家;对斯大林的劳改营制度叫屈曰:“对人的原材料的加工,比对木材进行加工不知要困难多少倍”;在《真理报》与《消息报》上发表著名的政论文章《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云云……

高老头这种谄媚的功夫,倒是中国的一个郭沫若就足以匹敌的了。

1936年,高尔基死了。斯大林那边造谣说,高老头是被“托洛茨基匪帮”谋害的,但大家更愿意相信,是斯大林本人谋害的,据说高尔基对他没用了;岂止是没用,还碍事呢,因为1937年,斯大林就开始肃反与大清洗了!

相形之下,鲁迅之死也有疑问,特别是鲁迅的家属,许广平女士和周海婴先生,他们很怀疑自己家的那个家庭医生,来自日本的须藤先生有鬼。但我觉得这种怀疑很是无理。能怀疑国民党反动派,都不能怀疑日本人的。想想当年日本人咋保护中国的康有为与梁启超的。康梁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中国文化的种子(当然也有政治使用价值),对于鲁迅这种纯文化种子,更没有加害的必要!

接着说高老头。不管怎么说,该死了,死了也好。斯大林亲自抬着骨灰(比毛泽东只做鲁迅治丧委员会委员之一强悍多了),为高尔基举行了盛大葬礼。至于盖棺论定,更是高得不得了。法国左翼作家纪德在追悼会上致词曰:“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各国的大作家几乎都是造反者和不安分的人,在苏联头一次,大作家再也不是反对派分子了。”以至于金雁一脸坏笑地在后面评议曰:“这真不知是对逝者的大褒,还是大贬?”

同样,毛泽东对鲁迅评价那么高,对鲁迅来讲,幸耶,不幸耶?

也许,陈独秀的《我对于鲁迅之认识》对于鲁迅最具本真意义,他说:“鲁迅先生的短篇幽默文章,在中国有空前的天才,思想也是前进的。在民国十六七年,他还没有接近政党以前,党中一班无知妄人,把他骂得一文不值,那时我曾为他大抱不平。后来他接近了政党,同是那一班无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层天以上,仿佛鲁迅先生从前是个狗,后来是个神。我却以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

悲哉,中国的革命话语中,有狗有神,就是没有人!

其实神也不是神,被人当作打鬼的钟魁而已;狗也不是狗,沦落为民间所谓的“打狗棍”罢了。

历史走到今天,一些学者提出要消解与颠覆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我的意思是,一个中国文人,如果想要保持固有的高度与原本的节操,那么必须远离组织与领袖,距离愈远愈好。正如前面所述,不管是冯雪峰这种党的小角色,还是鲁迅最亲的人许广平,他们给鲁迅抹的那些油彩,确实有损鲁迅的人格与尊严。鲁迅就是鲁迅,他晚年对中共的亲近、对苏联的向往、对马列主义的服膺,应该像后来的诸多民主人士,只是时代潮流下的一次左拐。拐到一定的程度,或者说碰壁之后,会自动折返回来,特别是以鲁迅的洞透与世故,没有他看不出来的局套。只不过,人死茶随别人泡,正如1961年远在美国的林语堂所评:“他今日在共产中国的地位,犹如高尔基在苏联,都是已闭了嘴的死偶像。”

闭了嘴,死偶像,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这大概是冥冥之中,命运之神给晚年净斗嘴了的鲁迅安排的命数吧。楚狂人歌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据说令孔夫子特别沮丧。我也沮丧,往者不可谏,也就谈不上来者犹可追。今天我梳理鲁迅之身前事与身后名,就是谏往以知来。往不谏,能追上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