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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革命与被革命 (8)

革命与被革命:打量鲁迅之身前事与身后名(八)

正是由于毛泽东的推崇,所以鲁迅一路高歌凯进,新中国成立后,不但没有人敢说他半个不字,大家还使劲儿往云彩眼里拨拉他。这里不能一一列举,就找两个典型代表说说吧。

其一是上海时期负责统战鲁迅的冯雪峰。1951年冯雪峰写下《党给鲁迅以力量》,光看文章名字就可以断定,鲁迅被那个了。常言说人走茶凉,但是人走了茶还可以被人重新泡的,用的啥水还不是随人意?事实上也就是因为鲁迅走了,冯雪峰才敢有如下的说辞:鲁迅先生非常信任地接受中共对他的领导,承认中共是他应该和愿意服从的唯一的领导者,并且由此成为中共在文化战线上的一面伟大的旗帜;鲁迅虽然没有加入党,但是党性很高的,就实际上的关系,党与他就是党与党员的关系;鲁迅为嘛党性那么强?原因就是他从心底里爱我们的党,一提起毛主席,他那种向往和亲爱的神情,啧啧;病床上的他有一天跟冯雪峰表态说:“我想,我做一个小兵是还胜任的,用笔!”

鲁迅就这样成了不是共产党的共产党和毛泽东的红小兵!

其二是鲁迅的亲密爱人许广平。同样,我相信只要鲁迅活着,许广平就不会这么信口开河的,这也叫娶妻不淑吧。试看她1959年的回忆:

她说:“五四运动以后,特别是自从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以胡适为首的一些洋奴文人、‘正人君子’、‘学者教授’之流,投入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怀抱”,“而以李大钊、鲁迅为首以及与他们具有同样见解的不甘屈服的人们,通过《新青年》和青年们组成一条看不见边际的无形战线,奔向革命,投向光明。”“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愿意做—个听取将令的革命军的马前卒,所以他能够在党所领导的革命队伍中,担负起一个光荣的革命战士的工作。”

她说,鲁迅非常向往苏联,苏联是“人类伟大的心脏,世界革命的堡垒”,“指引着人民走向自由、光明、友爱、团结的人类大家庭的旗帜”,甚至引用别人的话说,鲁迅之所以苏联之行未成,全是“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底法西斯统治和对先生的严密监视”。“敌人唆使他的走狗,对鲁迅污蔑、构陷、造谣、中伤,说他宣传苏联,宣传革命思想,是由于‘领了苏联的卢布’,但鲁迅清楚地知道,维护苏联,就是巩固革命阵地,就是扩大革命力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工作,所以不顾走狗们的狂吠,仍然沉着地打击他们,揭露他们。

她说:“鲁迅是党的一名小兵”,“鲁迅和党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特别是鲁迅与李立三会面后,“鲁迅一切行动完全遵照党的指示贯彻实行了”,“和瞿秋白同志相知更深”;“值得特别提出的是,鲁迅生前虽然没有能够和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见面,但是他对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是倾向拥护,诚恳接受的。”1936年托派想挑拨鲁迅与党的关系,但鲁迅口授发表一封公开信,对托派痛加责骂,“对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表示了他由衷的感激和无限的信赖。他这种坚决维护党的原则、紧紧跟着党走,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党的忠实态度,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由于阶级斗争的复杂,有些坏蛋也混进了革命队伍中,与鲁迅表示亲近,比如“狡黠”的“胡风匪徒”;“幸而党察觉了胡风这个奸细”,终于在1955年揭露了他的“反动面目”,“肃清了他的一小撮党羽,扫荡了由他们散发出来的毒气”。

其它不说,只说当初在上海四条汉子们说胡风是“汉奸”时,鲁迅对他们表示的那种轻蔑,就可以断定,许广平这里说胡风“奸细”“匪徒”时,是多么违背鲁迅的本意。当然,这次胡风“反党反革命反人民”的反动面目是由毛泽东御笔亲批的,党羽也是毛泽东指示要肃清的(“胡风反党集团”这个名目就是毛泽东给升级出来的),若鲁迅再次表示轻蔑,或者根本不表示轻蔑,他本人是否能过关,也是值得怀疑的——“胡风反革命集团”一案,共触及2100余人,其中逮捕92人,隔离审查62人,停职反省73人。以胡风与鲁迅的关系、以鲁迅当年跟冯雪峰开的那个“你们来了还不先杀掉我”的预言式玩笑、以鲁迅文章一贯的对愚众的杀戮,鲁迅不但可能绕不过,更可能在胡风之前就栽了呢!

站在鲁迅的角度,他倾向革命,但以他的洞透与深刻,绝对不会对任何革命后的政权抱有幻想的,别说跟冯雪峰“你们来了还不先杀掉我”的玩笑了,就是他的同乡好友、光复会会长陶成章革命成功了,鲁迅都猜到自己难能幸免的,至于“中国共产党夺取政权和执政后的一些分析估计”,鲁迅生前好友杨霁云心里最清楚。但杨霁云身为人民出版社的编辑和北京鲁迅研究室的顾问,却把这些议论带棺材里去了(死于1996年),鲁迅儿子周海婴多次探问,老头就是不给透漏。不透漏,就是没法透漏呗,打死也不剧透。

但是鲁迅公开的字里行间,难免透漏出诸多信息,除了前面那两个玩笑。他在1927年有过一篇演讲《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心意思就是说,文艺家与政治家根本不是一码事,“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因为这妨碍人家维稳,所以文学家的结局不是逃亡国外,就是在国内等着被割头,俄国除此之外还有充军西伯利亚;至于中国,“即共了产,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1928年,他说成仿吾那帮上海的革命文学家要是像列宁那样革命成功了,那他鲁迅“至少也得充军到北极圈内去了”。1934年致曹聚仁的信中,开玩笑说幸亏自己没当医生,因为学了两年医理,拿着听诊器给人听胸,健者病者,自己居然听得一样,“今幸放弃,免于杀人,而不幸又成文氓,或不免被杀。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

瞧瞧吧,下放劳改,扫马路清厕所,充军杀头,这些玩艺儿鲁迅都设想到过!

有意思的是,1957年3月,毛泽东鼓励党内外人士“大鸣大放”帮助中共整风时,陈毅还写长诗,把鲁迅与王实味作了对比,这里全诗摘录:

我爱读杂文,鲁迅作者最。打击方向准,是非严分类。甘为孺子牛,敢与千夫对。一生无媚骨,至死不饶罪。又加文辞美,讽刺有深味。

以前在延安,有个王实味。他亦写杂文,讽刺颇尖锐。笑衣分三色,笑食分几类。骂我演京戏,骂我开舞会。其实在彼时,延安艰苦倍。重庆有老蒋,两京踞敌伪。实味均不打,专与革命对。鄙哉‘野百合’,甘为敌作祟。

我话说到此,有人起反对:‘你是不民主,加人诽谤罪。我们学鲁迅,何干王实味?难道谈工作,缺点应隐讳?请看许多人,主观又浪费。若是予赞扬,何以改愚昧?照汝之标签,闭口加酣睡。事情搞坏了,晚矣空悔愧。近来杂文多,争鸣生气倍。每天我必看,愈看愈有味。莫非八股少,你反掉眼泪?’

我说同志们,不必生怨怼。遇事多用脑,深入本质内。近来杂文多,固然很可贵。但应加区别,有对与不对。对者提问题,敌我不一类:对敌不客气,目的在粉碎;对我作教育,似开批评会。成绩与缺点,样样计在内。不是乱讽刺,故意入人罪。既不作调查,又不当面对。只是据传闻,夸大加几倍。仿佛这几年,样样都倒退。自己乱阵容,敌人喊万岁。那里象鲁迅?活活王实味!

陈毅这长诗里就透漏一个信息:鲁迅是专骂国民党的,而王实味是专骂共产党的(有些人认为王实味就是利用马克思主义之矛刺了延安特权制度之盾而已),而是敌是我,就看你骂谁了——事实上王实味就是利用马克思主义之矛刺了延安特权制度之盾而已,哥们儿就被成整成反革命了!

那么鲁迅建国后骂谁呢?还是1957年3月,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的讲话》中拿鲁迅与列宁作了对比:“鲁迅的杂文绝大部分是对敌人的,列宁的杂文既有对敌人的,也有对同志的。鲁迅式的杂文可不可以用来对付人民内部的错误和缺点呢?我看也可以。当然要分清敌我。”

一个“当然”就坏事了。因为不只所谓的“分清敌我”之能否“分清”,裁决权在上意那里;就是“敌我”也随上意裁决呵。我们河南的有为青年王实味,当年还拿自己的小说给鲁迅,希望大师批评指正,奔赴延安后,不管是言行,还是文著,更是一副小鲁迅的作派,结果不是秘密处决,坑埋了之么?至于鲁迅本人,建国后敌人都跑境外了,当然只能骂同志了,一骂同志,你自己先成新的“敌人”。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个时候的情形,就是上意只管推崇鲁迅,鲁迅就是他打鬼的钟魁,打狗的棍子,但是下意不能真去学鲁迅,一学就坏菜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3月份还鼓励大家学鲁迅呢,5月份就“事情正在起变化”了,6月份就党内指示“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了,7月份就“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了。

毛泽东曾说过“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是就在《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这次上海干部会议讲话里,毛泽东恶心了顽固右派孙大雨:

象孙大雨这种人,如果他顽固得很,不愿意改,也就算了。我们现在有许多事情要办,如果天天攻,攻他五十年,那怎么得了呀!有那么一些人不肯改,那你就带到棺材里头去见阎王。你对阎王说,我是五张皮的维护者,我很有骨气,共产党、人民群众斗争我,我都不屈服,我都抵抗过来了。但是你晓得,现在的阎王也换了。这个阎王,第一是马克思,第二是恩格斯,第三是列宁。现在分两个地狱,资本主义世界的阎王大概还是老的,社会主义世界就是这些人当阎王。我看顽固不化的右派,一百年以后也是要受整的。

看看毛泽东这段话,我们就知道,鲁迅的骨头再硬又能如何?阎王都换成人家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儿子周海婴2001年出版的著作里,披露了1957年毛泽东上海之行时所谓的毛罗对话。说7月7日毛泽东在上海接见知识界人士,翻译家罗稷南问:“如果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沉思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

周海婴没想到,就这么一段,居然引起了极大震动,各界人士从不同的立场出发,对所谓的“毛罗对话”真假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大规模的论战。有人说是真的,千真万确;有人说是假的,根本不可能;甚至有人说,这是抹黑两个伟人。爱护鲁迅是我们共同的道义云云。

诸多争论中,有一个人的言论最得我心,他是沈敏特。他说:考证什么真假呵,你们累不累呵,考出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历史本身的真实就在那里放着:宋庆龄,毛泽东对她评价高吧?说她不是共产党,胜似共产党,可最后呢?刘少奇、彭德怀地位不低吧,可最后呢?鲁迅骨头硬,可能不买账,要发声,可谁给他发声的空间呢?“这与鲁迅当年虽然也面临‘文化围剿’、面临‘报禁’‘审查’,但还钻了空子‘做声’了,是不完全一样的。我们还能看到鲁迅一部又一部杂文集。毛泽东毕竟比蒋介石高明得多,能耐也大得多。这也是无须考证的事实。”

一句话,蒋介石没能耐,所以鲁迅杂文还能一本一本的出;毛泽东高明,所以你鲁迅只能是悟空眼里的妖精,逃也无处逃,躲也无处躲。要是让人猜他的结局,死法还真不少呢:王实味的被坑埋?张志新的被割喉?林昭的自费五分钱的子弹费?若叫我猜,老头既不会像陈寅恪那样被高音喇叭震得尿裤子却专心致志地给小妓女柳如是立传——周大师不喜欢妓女,他在她们身上也找不着大义;更不会像钱钟书那样,做着中南海的红色翻译家的同时一头栽进管锥编中——周大师的翻译功夫和古文字功夫都比不上钱老。对了,抄古碑!只不过有没有古碑可供大师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大师在北洋时代抄过,可北洋时代的傻军头们,傻到不知道破四旧!

说来说去,不管怎么猜,至少有一点应是共识,那就是:幸亏鲁迅没活到新中国,否则只能是寿则多辱!按毛泽东的说法,1957年的鲁迅大概是个文联主席——御封的这官也忒小了点,建国前封其恁多“伟大”恁多“最”,封官时却成了个弼马温似的;按郭沫若的说法,那还要看他的表现了——郭老估计是深有体会,因为他自己也一直在表现来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郭老表现得像个媚娘似的,也没媚出啥好果子来:于中国知识分子耻辱史,郭老当排榜首!于个人,郭老鸡飞蛋打——他有几个老婆情人我懒得数,也数不清,总之四零八落中;儿子至少打了两个,一个坠楼死,一个自杀死,好在鸡多不愁蛋,打个一儿半女的这郭老也不在乎哈!

当然,作为鲁迅的遗孀,许广平也媚来着。如前所述,建国后许广平以鲁迅代言人的身份写了诸多回忆录,把鲁迅打造成毛泽东的小兵,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路线的忠实执行者,到了1966年纪念鲁迅逝世三十周年,她又跟当时的《红旗》、《人民日报》同步配合,把鲁迅拍成个小花脸了。

当时的《红旗》社论曰:“鲁迅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在于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比崇敬和热爱。……他始终坚定地跟着毛主席走,勇敢地捍卫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正确路线。……真正的革命者,都要像鲁迅那样,坚决跟毛主席走,走到底,按照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前进。”

《人民日报》社论曰:“我们学习鲁迅,就要像他那样,在斗争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的灵魂,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迎着斗争的暴风雨奋勇前进!”

许广平的文章题目是《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在《人民日报》与《红旗》双双刊发,内里有更肉麻的话:“鲁迅的心向往着毛主席,跟着毛主席,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太阳”

这一切后来竟被苏联讽刺上了,说鲁迅逝世前都还没有毛泽东思想毛泽东路线这些概念呢,鲁迅是马列主义者好不好?你们胡拍什么呢?我们这边的回复是,是的,没有这些概念,但你不能说,没有这些内容和实质呵!

说的也是。问题是鲁迅有这么不堪吗?不但无比崇拜毛主席,还提前几十年就响应林副主席号召,做了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标兵!别人如此乱抹也罢,你许广平跟着掺乎啥呢?对此,王彬彬给予了理解之同情,说,许广平“是在以矮化鲁迅的方式来保卫鲁迅,哪怕被保住的,不能不是一个被改写、被歪曲、被丑化了的鲁迅。而保卫鲁迅,对于她来说,也就意味着自保。”

但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按周海婴所述:“新中国一成立,母亲就将历尽艰难保存下来的父亲手稿等遗物,全部捐献给国家,她以为从此可以万无一失,再无后顾之忧了”。没想到,国民政府、甚至日本鬼子都没有威胁到鲁迅手稿的安全,到新中国时代,到处“破四旧”,毁坏文化遗产,连北京鲁迅博物馆也乱了起来,先是1966年鲁迅放在“鲁博”的四大箱1054件鲁迅手稿和书札被文化部调走,接着是1968年被“中央文革”的戚本禹取走,紧跟着是戚本禹本人被打翻在地……已届古稀的许广平忧心忡忡,当即写信给周总求助,在让友人帮自己检查信件内容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当年女师大的学潮领袖、自骄自傲的“害群之马”现在给党中央写个信,把老公遗稿诉诸人民财产要求保护都小心如斯,短短的一封信还找诸多同志帮助校正,真是历史的讽刺),送到北京医院,其医疗权利又与走资派一同被造反派所取消,不治而亡!

鲁迅泉下有知,当会何感?对许广平来说,同样的担心,仅是珍珠港事件后,日本进了上海法租界,吓得她以1936年为界,烧了一些鲁迅死后朋友送的她认为比较危险的书。之后她被日本宪兵队带走,关押了七十六天之后放出,当时日本鬼子发还她的书包里,少了鲁迅民国十一年的全年日记及十几枚图章,托内山完造去打听,也没有找回来。虽然那时候许广平就心脏衰弱、血压高、精神兴奋加贫血,但是那次“焚书坑爹”并没要她的命,这次却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