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

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好像一只爬行的虫子,这虫子会长大,会长长,会越来越多,会纵横交错。在这被幻觉和失忆折磨的十个年头里,我的世界如梦似幻。我每天都不得不在妻子的陪同下,沿着既定的路线,例行公事似的游走一圈。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每当我独处时,总会有那些并不存在的陌生人向我打招呼。他们形容枯槁,步履蹒跚,仿佛来自遥远的古代,或是神秘的非洲。

曾有那么一次,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我感到有人正在门外监视我,想要将我从楼上推下。我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虚伪的脸,一张残酷的脸。我从书桌上拾起一把剪子,警告他不要试图靠近我。他左躲右闪,最后一把甩掉那把剪子,将我按倒在床。我觉得,我就要完蛋了。那残酷的脸正向我靠近,那强而有力的手正试图将我摧毁。我被他用手铐铐在床头,我挣扎,我动弹不得。我心想,我要死了。

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摇着头,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令人痛心的事。

“这是这一周你第三次发作了,”她看到我冷静下来,缓缓地坐在我身旁,哽咽着对我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恐怕……”

子女们总是想将我送进精神病院。但妻子却拒绝了他们。我的病情总是很不稳定,常常在半夜突然醒来,在幻觉中狂躁地嘶吼。她哭了。虽然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跌落在地,但我理解她内心的悲痛。

我并不知道,妻子得了癌症。她始终陪伴着我,生怕自己的疾病会再度影响我的心情。一年以后,她与世长辞。留下的是整个世界冷漠的眼光。女儿又一次劝说我住进精神病院。但妻子曾对我说过,那里是人间的地狱。那里充斥着无尽的哀鸣与悲痛。即便在她临终时,她依然对我说,她相信我会好起来,她相信我能像十年以前那样,重新找回自己。

可是,对于十年以前的我,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那时的我在做什么?那时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让我失去记忆?又是什么将我变成现在的模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人们认为,让我重新想起那可怕的过去,我的病情会比以往更加恶劣。

搜寻记忆的碎片,我依然还能隐隐想起眼前的一团漆黑。我似乎是撞到了什么,我被疼痛感吞噬。那是钻心的疼,那是搅拌着恐惧和悲凉的疼。然后,所有所有的一切记忆,全都随风消逝,退散到另一个世界中、退散到另一个空间里……

从我睁开眼睛时,我产生了幻觉。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和陌生的灵魂一同进午餐。有人说,我是一只脚踩在地狱的人,所以我能够看到那些逝去的身影。但妻子请来了心理医生,那是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他说我这是精神分裂症。就是他,要求所有围绕在我身旁的人,将曾经属于我记忆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过去的照片、过去的日记、甚至过去的衣服、餐具。

“这些都不能使你变得更好。”妻子对我说。她细心地照料我、保护我,将愉悦的心灵世界传输给我,在众人冷漠的目光中,温柔地朝我微笑。

那幻觉依然反复出现,却越发显得柔和。有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控制那些幻想出来的人物,我以为已经可以让他们回归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但事实却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我越是想要送走他们,他们就越是固执而狂躁地重新现形。

我绝不去精神病院。当妻子闭上那对美丽的眼睛时,当子女们投来怀疑和冷漠的目光,执意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时——我决定逃走。我不再相信心理医生的那套鬼话。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是个骗子。他所说的方式从不曾奏效。

也许遗忘并不能使我康复。我必须面对那个真正的自己。

2

我带着妻子生前留给我的银行卡,离开了那孤独的住所。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施乙科——除此之外,对于那遥远的过去,我无从下手。我试图像侦探那样,将碎片式的证据串联成一条线,于是,我想起那个鬼头鬼脑的心理医生和妻子在门外的对话。

“我怀疑这种心理疾病是在施先生跳楼前就存在的。”医生说,“也许是幻觉促使他不慎从天台跌落。”

“这真可怕。”

“病人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安全情况,您必须每天都陪在他身旁。”医生用强调的口吻说,“必须。”

随后,他们的对话就模糊不清了。妻子向他表示感谢,他谦虚地退出家门。这段小小的思绪,使我明白自己曾从一座建筑的天台坠下。那一定是座并不算很高的小楼,也许楼下还有一块草坪或是水池,否则我很难活下来。我努力在大脑中搜寻,却终于还是一无所获。

离开的第一天,并没有家人前来找我。子女们各有各的事,在这喧闹的都市中,一切都是冷漠的。

3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在一张广告纸上,一座白色的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座楼只有三层,楼下是一块看上去极为松软的草坪。它就坐落于城郊的某个地方。我盯着它仔细观察了许久,突然,记忆中的某扇门仿佛被打开了。我似乎见过这个地方。我似乎曾在这里工作。我兴奋地叫了一声。

“对!我记得这里!”至少,我一定曾来过这里。

于是,一场旅行开始了。我跳上一辆拥挤的大巴汽车,快活地哼着小调——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跳上长途汽车,第一次钻进人群中,感受身旁的热闹。

当汽车停下来时,我沿着那似曾相识的马路向前走去。我不向任何一个陌生人问路,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模型。我一边念叨着那座白色建筑的地址,一边靠着路标的指示拐进拐出。那儿并不是个难找的地方。傍晚时分,我已经来到了它的门前。

三层楼。白色。院子里有一片松软的草地。就是这里。

我仿佛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不由得打量着这座白色的建筑。心里琢磨着那个属于我的“坠楼的地点”。

建筑的顶层是平的。最右端的地方,看上去是一座天台。那里并不算高,围栏看上去是重新搭建的。

我走进大厅。走廊里摆放着一排长长的图片。我看到各式各样的脸谱挂在上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瘆人。这里似乎已经快要下班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很多,只有一些工作人员健步如飞,似乎是要赶着回家吃饭。

那白色的墙皮正在被时间腐蚀、剥落,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水泥的本色。我努力地在脑子里寻找这一切的线索,但却徒劳无功。

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施、施主任!”我愣了一下,回转过身,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

“您是?”我小心翼翼地问。

“施主任,您不记得我了?”他戴着一副圆眼镜,两颗门牙是三角形的。

我摇了摇头。

“是我呀!我是您徒弟!”他热情地说,“快、快请来我办公室里坐一下,快请。”

4

他认识我。他说他是我的徒弟。十年以前,我从楼顶的天台坠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他管我叫主任。但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其他和我有关的证据。我们攀谈了很久,我并没有打探到自己是怎样从天台坠落的——那可怕的一幕,也不曾有人看到。他告诉我,我在这座白色建筑中待了五年,随后就因那件事而没了音讯。

他婉拒了我共进晚餐的请求。他已经和家人有约,要一家子聚餐去了。我独自一人离开那白色的建筑,在这似曾相识的马路旁漫步。事实上,我对环绕在自己身旁的一切都表示怀疑。很多时候,我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我是否真的走进过那座白色建筑?又或者我只是将思想世界里的游历当成了现实?我是否真的曾与一位自称是我徒弟的人交流?又或许是我给自己想出的一丁点儿安慰?我甚至怀疑,我的妻子并没有死去,我并没有离开那间屋子,或者此时的我,正在精神病院的角落里慢悠悠地溜达?一切都太虚幻了。我无从下手。

我只知道,我叫施乙科——但或许,这一丁点儿可靠的信息,也并不是真实的吧……

5

那是谁?哦,那是他们!那是我的子女们。我知道,他们是来抓我的,他们是想将我送进精神病院!我要想个办法、我要想个办法。这太可怕了。我要好好想想。不、不,他们就在那边,我看到了、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