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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恍惚的情绪中,我想起了父亲。他曾在我幼小的童年时期闪现,却又自顾自地消失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他虽然也不过三十来岁,脸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他常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稚嫩的脸庞,一脸傻笑地看着我,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倒更像是在喊叫,让人总以为他在和谁吵架。

父亲有个弟弟,和他年龄差不多,是个耿直的人,就是那身暴躁的脾气,害得他迟迟没能成家。叔叔一生气就会忍不住挥舞拳头,而他又恰恰最容易生气。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他带着女朋友来我们家时,是怎样因为一件小事而扇了这姑娘一耳光的。父亲当下狠狠地训斥了他,但谁知,却适得其反。没过几天,对方就受够了这一切,哭着闹着离他而去了。

可是,叔叔绝不是坏人。恰恰相反,他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好人。听母亲说,我的爷爷奶奶很早以前就过世了,父亲和叔叔不得不跟着乡亲外出谋生,兄弟二人相互依赖,才在芸芸众生中拼出一条生存的道路。父亲是个老实人,遇到事儿总是尽可能温和地面对,但叔叔恰好相反。有次,父亲无意间惹了路旁的小流氓,几个人将他围起来一顿拳打脚踢。恰在这时,叔叔赶了过来,他一个健步冲上去,发出一声怒吼。围在一旁的几个人看到这样的气势,脸色变得铁青。他从地上拎起一块砖头,照着挑头的人脑袋上砸去,不一会儿,这伙人一哄而散,谁也没敢回头。

在那云里雾里的记忆中,我们家和陆家的恩怨若隐若现。当这个世界上有了我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跟着同村的老陆一起干活了。那时候,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眼眶中来回转动。叔叔也和父亲一样,跟在老陆左右。他仍然是个单身汉,仍然脾气暴躁,总是一点就着。母亲说,就冲他这一点,世上估计是没有谁能看上他了。

小学的一年,我又一次感受到父亲粗糙的手,又一次听到他撕扯着嗓门,让我在学校里好好学习。那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老陆,临走的时候,他在我们家吃了顿饭。他那宽阔的额头和豆大的眼睛显得极为不相称,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他很不友好地瞥了我一眼,露出一副霸道的表情,然后朝地上吐了口痰。

“时候不早了,走吧,别误了工期。”他最后说了句,随着门“咯吱”一声带上,就消失在我们面前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能回来。

两个月后,我放学回到家时,看到的是母亲红肿的双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流眼泪,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冷汗不住地向下流淌。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在贫乏的词语中挑选着,想要安慰她内心的痛苦。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大声呼喊起来。

“这下可怎么办!这下可怎么办!”

父亲被永远压在一段阴沉的隧道里。工地上连续下了三天暴雨,雨停时,老陆心头倍感焦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左思右想之后,竟放弃了对土质的二次勘探。他大概是一脸自信地告诉工人们说,“没关系,这种状况我见多了。”于是,那叮叮当当的建筑声再次响起,工人们走进了那条昏暗的不归路。

隧道塌方造成了四名工人的遇难。从母亲的双眸中,我似乎看到了更多双痛楚的眼睛。她捶胸顿足,常在呼吸时突然卡住气门,要缓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一想起再也不能看到父亲,一想起过年时一家人团聚的欢乐不复存在,一想起再也无法感受到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脸庞,我也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那间屋子忽然变得格外寂寞。我抱着母亲,母亲也抱着我,我的眼泪流在她的肩膀,她的眼泪滴在我的心底。我的那段回忆就这样浸泡在泪水中,现在想起,那情景依然仿佛历历在目。

一天后的下午,我们那充斥着悲伤的屋子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您好,请问是方夫人吗?”他长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和一只大得出奇的鼻子,不过那鼻子好像得了鼻窦炎似的,每当他要张嘴说话,总得先揉它一下,“我是咱们单位的项目部经理老张。”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了下母亲那只冰冷的手。寒暄几句过后,他来到里屋的卧室。母亲让我到一边去玩耍。他们的声音很低,隔着门板,我听不到对话的内容。

我大概是睡着了。直到那扇木门猛地撞击墙面,才把我重重惊醒。

“滚!你给我滚!”母亲指着来人大声咒骂,“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来人却向她深深地鞠躬,脸上依旧保持着先前的笑容。

“出去!”母亲将房门打开,指着外面,命令似的冲他吼叫着。

“方夫人,您请不要冲动,”经理又揉了一下那只硕大的鼻子,“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

“滚!”话音还没落,母亲又一次抬高了嗓门,“你们这帮畜生!混蛋!”

张经理这才露出一脸慌张,连忙退了出去。在他转身离开前,却依然振振有辞:

“方夫人,您一定要考虑考虑……”

还没等他说完,母亲已经将房门紧紧地闭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建筑公司试图将死亡人数压在三人以下,以摘掉“重特大事故”的帽子,避免公安机关的介入。工程由建筑公司外包给老陆的工程队,但公司本身,依然担任法人代表。工程一旦发生事故,全部责任将由建筑公司承担,与此次事故有关的人员,怕是要不好过了。张经理之所以带着一脸微笑踏入我们家,游说母亲,是因为他想花钱了事,将大事化小,这是唯一的目的。

可是,他想错了。几天后,叔叔推开了家门。看着他那粗壮的身躯,和那充斥于脸上的悲伤,母亲又一次失声痛哭。他将母亲扶到椅子上,两个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沉默了好一阵子。

“张经理来过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摇着头,将这些天发生的前前后后全都讲给他听。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叔叔脸上的表情越发阴沉了下去。那悲伤被一点点地稀释,最后转化成一阵愤怒。母亲继续讲述着张经理与她交谈的内容,他那对粗狂的眉毛上下晃动,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渐渐地攒在一起,变成一颗硬邦邦的拳头。最后,他再也听不下去,将那拳头在半空中猛地挥了一下。

“他妈的!这帮杂种!”没等母亲说完,他突然站了起来,气冲冲地向外面跑去。

“你要去哪儿?”母亲想要拽住他的衣袖,却扑了个空。

叔叔没有回答,随着屋门“砰”一声被带上,房间里再次陷入先前那阵挥之不去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