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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那天叔叔离开的时候,她确实在不住地祈祷。她大概是从电视上学到了那些动作,时而在胸前画着十字,叨叨着“主啊”,时而又双手合十,嘴里默念“阿弥陀佛”。没人能够拦得住正在气头上的叔叔,面对这样的他,上帝也无能为力,佛也无能为力。尽管母亲用尽全力地为他祈祷,这个常常感情用事的壮汉还是将原本的痛苦雪上加霜。

突然间,外面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叔叔回来了,他站在那,气喘吁吁地看了我一眼。我永远都无法忘记他那天的表情。他大张着眼睛,瞳孔中仿佛容下了整个宇宙。他张着嘴巴,似乎是因为心脏缺氧,而他则想将全世界的氧气都吸入腹中。他的汗珠沿着脸颊,一直流到胳膊,最后跌落在地上。他看了我一眼,接着就大步向里屋走去。

他的表情把我吓坏了。他一言不发,从父亲的床铺下搜出一只箱子来。那是他们兄弟俩走南闯北时用的行李箱,里面是一些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在里面摸索了一阵,他对一旁的母亲说:

“嫂子,给我点钱。”

母亲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目光在他那粗犷的脸上游走。

“要钱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叔叔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这时,我才看到他脸上飘过的一丝恐惧。

“我……”

“你怎么了?”母亲将脸凑近他,瞪大眼睛问。

他将眼睛闭上,摇着头跪在了地上。一阵沉默过后,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了起来。

“嫂子,您别问了,我需要钱。”

母亲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而后,她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粗犷的肌肤上轻轻扫过。那是一滴血迹。母亲愣在那里,表情忽然僵硬了。

“你……你……”

叔叔仍然闭着眼睛,咬着牙,像颤抖似的点了点头。

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怔住了,她不知所措。她甚至连再次悲痛的思绪都没有生成,她毫无情绪地流着眼泪,脸色苍白。过了好一阵子,才站起来,从床头柜的底部找出一只钱包。

“拿去,都拿去。”说完,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默默地躲在床角哭泣。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叔叔在门缝里和陆建业的老婆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那个女人我大概见过几次,她嘴巴很大,上嘴唇长着一颗花椒似的痣,说起话来,喜欢双手叉腰,硬邦邦地瞪着那对小眼睛。她说话语速极快,像机关枪似的,从不给对手留下片刻喘息。曾有一次,我见过她指着一位清洁工破口大骂,妙语连珠,从对方的头发说到屁股,只因对方挡了她的路。没人知道那天她对叔叔说了些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是刺激了叔叔的坏脾气,才使他突然火冒三丈,一脚踹开了门,连带着挣断了一侧的保险链。

因为贪玩,陆俊琦总是在傍晚才回到家。当他在惊恐中发出一阵尖叫时,两个家庭的世仇,也就永远难以解开了。

我们家有座老式的钟表,是母亲那一系留下来的传家宝。母亲每天起床,都会给表上弦,每到准点,它都会“咚、咚”地报时。叔叔带着行李离开后,母亲始终面无表情,她手脚冰凉,像具已经在棺材里躺了很久的尸体。屋子里只亮着一盏幽静的床头灯,一团死寂中,只剩那钟表的指针“踢踏、踢踏”地向前迈进,仿佛是在给叔叔的逃亡进行着倒计时。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叔叔被逮捕归案。我的记忆模糊了,因为想起那段岁月,我只能记得母亲脸上的眼泪,和她那绝望的表情。我似乎还能隐隐地听到一声枪响,只不过,那阵枪声来自于我的想象。我没能再见到叔叔一面,就像我没能再见父亲一面那样。

母亲曾试图为父亲伸冤。然而,当她独自一人踏上那辆嘈杂的绿皮火车、踏上上访的道路时,她并不知道,那里有道城墙,阻挡着她坚固的信念。当她走下火车,置身于首都的车水马龙之中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朝着既定的目标迈进。

一辆汽车停靠在她身旁,里面走出两个壮汉,手里捧着她的照片。她愣了一下,试图转身逃走,却被那强而有力的大手一把拖进车中。她试图挣扎,但很快,在那呛鼻的烟味和威胁的声音中,她冷静了下来。

母亲被扔进一间黑屋子。在那儿,她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复杂的一个夜晚。天要亮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留着寸头,两只手背在身后的小伙子出现在她面前。他留着一撮小胡子,说话的时候,似乎很喜欢用手抚摸一下它。

“大姐,天亮了。”

母亲被叫进另一间小屋子,一张舒适的沙发和一张干净的茶几摆在她面前。小伙子向身旁的弟兄点了下头,于是,对方端出一碗豆浆、一颗鸡蛋,和两根油条。

“大姐,这是您的早餐,”他说,背着手在母亲面前来回踱步,“您一边吃,一边好好思索一下。您放心,这里面没毒,都是我们从路边买来的。”

小伙子说完后沉默了一阵,但很快,却又自己打破了沉默。

“您看,您丈夫的事儿最终还是要解决的。”他抚摸着那撮小胡子,“如果先前的安排您不能够满意,那就让公司再追加几万块钱……”

“钱能买回我的家庭吗?钱能买回我丈夫吗?”母亲忽然打断了他,用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到这番强硬的姿态,小伙子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知难而退的意思。

“这事儿真是让人难为情,”他摇着头说,“真是让人难为情。”

母亲冷冷地盯着他,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可是,”小伙子继续说了起来,“可是如果我放您离开,如果您果真把事情闹到了上面,退一万步讲,您就是真把公司里的领导们一个一个拉下马,大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有劲儿的胳膊它也还是扭不过大腿呀。”

母亲看着别处,依然狠狠咬着自己的牙齿。

“您别忘了,您还有个儿子……”

小伙子终于使出了自己最后一招杀手锏。说到“儿子”两个字时,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语气。

母亲忽然抬起了头,那始终看着别处的眼睛,这下终于和他相对视了。

当我再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的脸上,既不再充满泪光,也不再挂满微笑。她的表情像个木偶似的,永远那样僵住了。她开始变得寡言少语,也再不提及父亲的事。她开始对我严加管教,即便她本人并没有什么文化,只不过是大厦的保洁员,但每当她回到家,都还是督促我的学习,对我第二天的校园生活提出要求。有次得知我搅乱了课堂纪律,她动手打了我——那是她第一次动手打我,也是最后一次动手打我。那天晚上,她和我促膝长谈,将她在那恐怖的黑屋子里所发生的心理变化和盘托出。她那深沉的声音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我哭了,我流下的却不是悲伤的眼泪。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搅扰着我的脑际,我被她那不屈的灵魂感动。

我搂住母亲,对她说,我爱她。我相信,她的眼睛也一定湿润了,只是她顽强地将泪水咽进肚子,而后轻拍我的后背,搂紧我,让我感受着她炽热的体温。

我变成了一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从那一刻起,我决定用自己的双手,改变方家曾遭受的全部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