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我渐渐长大,那团童年的阴霾也渐渐被抛在脑后了。叔叔被捕后,老陆为妻子举办了一场葬礼。那些日子,他都沉浸在无穷尽的痛苦中,不过据说这个人从不流泪,只是眯缝着那对小眼睛,不住地抽着烟。
后来的一天,他们家突然决定卖掉房子,搬到市中心去住。不得不承认,老陆的脑细胞要比村子里的其他人活跃很多,街坊邻里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是知道他大概无法继续待在这令人悲伤的地方,而特意求助于他社会上的朋友罢了。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在半道儿上碰到过陆俊琦。我们从没在一起玩耍过,即便曾经父亲跟着老陆走南闯北的岁月里,我也几乎没和他有过什么交集。他好像从小就有股要把别人压下去的气势,在为数不多的对话中,他总是拍着胸脯向我强调说,他爸爸是管我爸爸的。他打小就跟我个头儿一般高,但他的胳膊腿儿可没我有劲儿。那次,如果不是被村子里的大人拦住,我的那记左勾拳早就打碎了他嘴角那颗本就开始活动的牙齿。在大人们的劝说下,我收起了拳头。可是我忘了件事,这个家伙虽然体力没我好,但头脑却比我精明得多。我刚一转身,他冲上来对着我屁股就是一脚猛踹。我“哎哟”大叫了一声,不曾想,这家伙早就一溜烟逃走了。我站起来一看,倒是自己挨了一脚,摔倒在地上,掉了颗牙。
他们临走那天,曾在路上与我们相遇。老陆依然叼着香烟,用那对小眼睛瞧着我们。我想起陆俊琦曾经那一脸的嚣张,忍不住看着他,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母亲拽了我一把,示意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有那么一秒钟,老陆停下了脚步,将手里的香烟离开嘴边,但很快,他又招呼着一脸悲痛的儿子,继续向前走去。就这样,在一阵无声无息的面面相觑后,我和陆俊琦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出了自己的童年。
我是在初中的时候认识范雪柔的。我发誓,我从没遇见过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她的眼睛并不算大,但却总是闪闪发光,瞳孔中仿佛藏着两只跳动的精灵。不论她的表情如何,当她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她的美,就已经轻轻地渗入你的心房。她是个充满魔力的女孩,才入学那天,就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她的声音中搅拌着这个年龄的女孩本有的清脆,和她自己特有的磁性。她说起话来总是露出富有亲和力的微笑,说到开心的话题,还会不由自主地眨巴下眼睛。
我总是忍不住要回忆那段属于花季雨季的岁月。那或许是我整个人生中最为美丽的路途。直到今天,我都始终相信,人类只有在那个年龄的懵懂中,才不会去思考太多太残酷的现实问题,也就不会像成年人那样,为利益而奔波,被利益左右。在那人与人之间若隐若现的好感中,女孩子引来了人生的初潮,男孩子则在毛发悄悄钻出毛孔时,产生了对异性的渴望。
范雪柔算不上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她的成绩只不过排在中上游的位置。但和所有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们一样的是,她崇拜着这个班里学习成绩最为靠前的男生——而那个人,则恰好是我。
她常常利用各种机会坐在我面前,向我请教每一课遗留下来的问题。在她那饱含笑意的目光中,在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中,我感到全身都酥软了。我本想趁着课余时间去打杯水,或是跑一趟卫生间,但在那份温柔的驱使下,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留下来。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她。原来在那漫长的街道上,我们能够顺一段很长的路。
我渐渐发现,她向我提出的每一次请教,事实上起着温故知新的作用。她请教得越多,我的成绩就越发出色。在这样的相互帮助下,三年的初中时光里,我们始终在前五名中占据着两个席位。随着春夏秋冬无情的更迭,随着落叶被肆虐的寒风凌乱地扫起,随着那条狭长的街道被一次又一次扩宽,一次又一次被更庞大的汽车军团侵占,我们之间,也一点点产生了特别的默契。
我们总是下意识地放慢自行车的速度,在暮色下讲述着自己的故事。雪柔出生在一个条件不算太好的市民阶层家庭,父亲是位出租车司机,母亲则四处给人打打零工,平日里,舅舅常来家里做客,帮母亲做两个菜,陪父亲喝两盅酒。他们的生活平淡而安详,没有太过波澜的起伏,倒是格外令人向往。她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和心上人在塞纳河畔的小路上,留下一张甜蜜的合影,留下那永远美丽的青春——那是那个年龄的少女都会做的梦。而当她听到那有关我自己的故事时,她的眼眶湿润了。十字路口,我们停下了车,那是每个夜晚,我们都不得不分开的地方。她朝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用她特有的声音对我说:“加油。”而后,就朝着家的方向骑去了。
许多人将我们定义为情侣,这也许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玩笑。更多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并不明确我们的关系。在那有点紧张的小情绪作用下,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有些生怕被别人遗忘的男孩子,总是会故意当着我们的面就这个问题直接发问,对此,我和雪柔也不过相视而笑,那阵尴尬中,似乎透露着淡淡的幸福。
在众人的目光中,雪柔一天比一天更加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她几乎可以用淡抹的一笑搪塞过所有尖锐的疑问。即便是因为上学迟到而被罚站,面对老师严厉的目光,她都可以从容地伸出两根手指,轻抚自己的嘴唇,而后温柔地一挥手,就挥去了老师满心的愤怒。
她的胸脯也一天比一天挺立起来,受青春躁动期的驱使,每逢春夏时节,男孩子们都会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她胸前,直到被他人用异样的眼光注视,才有些不情愿地将脑袋侧向一旁。在所有这些目光中,雪柔就像明星走过红毯时那样,向每一个人致意,却又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男孩子的目光同样也落在我的身上。风言风语的作用就是这样强大,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和雪柔之间,隐藏着一段深深的地下情。他们相信,在我们共同行走的那段不为人知的夜路上,曾不止一次相拥,曾不止一次热情激吻。他们脑子里的我们,就像《 泰坦尼克号 》里的杰克和罗斯那样浪漫。当然,了解雪柔家庭的只有我自己而已,平日里,她走路时总是微微将头抬起,很难不让人把她想成一位罗斯那样的贵族女孩。
面对这所有流言蜚语,雪柔依然也只是淡淡一笑。
中考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样的阻碍。我们顺利地考入了上耘附中,又幸运地两次被分入了同一个班。范雪柔依然是男孩子们目光的交会点,而我,也依然是个勤奋好学的上进生。母亲那对坚毅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我心底注视着我的灵魂,对于学业,我不敢有丝毫放松。中学三年养成的良好作息,帮助我很好地保持着成绩上的优势。雪柔依然常常向我请教功课,每当我们四目相对,用微笑消遣沉默时,我都隐隐可以感觉到,拨开崇拜的外衣,她那跳动的心脏,似乎和我心里乱撞的小鹿,保持着同一个步调。
大概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几乎只是过了一个夜晚,当我站在洗面盆前打算刷牙洗脸时,我发现,我的脸上突然冒出许多胡须来。从那一刻起,我才真的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越发逼近成熟了。我开始注意自己的着装打扮,开始偶尔不穿校服,或是常在校服里面,套一件色彩艳丽的运动服。我的喉结开始发硬,我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更加低沉、浑厚。
而所有这些身体上的变化,女孩子往往要比男生来得早了许多。于是,当我终于以同样的状态再次与雪柔四目相对时,我从她那微笑着的目光中,看到了更加丰富的情绪。
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个。我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窗外的月光,搅拌着室内的灯光,混合成一种特殊的气氛。她再次试图以微笑缓解这份因忽然沉寂而产生的尴尬,但这一次,我却并没有跟着她一同微笑。像往常一样,我感到一阵慌乱,然而,我却并没有任凭自己这样慌乱下去。从我那突然成熟的视线中,她似乎比以往更美、更端庄。
看着我陷入这阵慌忙之中,雪柔也愣了一下。她一定也曾试图让自己和平时一样显得镇定自若,然而,她并没有做到。有两次,她都欲言又止,甚至还在脸上印出一阵红晕。那天的她,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蛋。她下意识地向后躲避,在那一瞬间,我却选择坚定不移地将手伸过去。于是,她似乎回过了神,她停了下来,主动将脸向前倾,也用自己的手抚摸起我脸上的胡须。
几十秒过后,我们全都松开了手。我的心依然还在怦怦直跳。雪柔突然将两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此刻,对于那美妙的夜晚,我都依然难免留恋。青春期的我们,不需要去完成那道有关面包或是爱情的选择题。我们只是在一点点小小的慌张中伸出手,紧紧牵着彼此,向着我们自己也不曾想好的未来步步前行,许下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的美丽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