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意外

那年冬天,莲馥春被人请去喝酒。

“梅红,西街张伯家娶儿媳妇,邀我去喝喜酒呢。”莲馥春喜气洋洋地告诉陈梅红。

“知道了,少喝点,可别喝醉了。”陈梅红随口叮嘱了一句。

“知道啦,就你啰嗦。”莲馥春一边朝外面走,一边应着。走到门口时,他瞧见在门口玩耍的莲心,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亲了亲。

小莲心在爹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奶声奶气地说:“阿爹,少喝酒,早点回家哦。”

莲馥春呵呵笑了起来,又在女儿脸上亲了一下,说道:“你这小丫头也学会念叨了,真聪明。好,阿爹记住了。”

莲馥春放下女儿,身着崭新的长袍,朝着西街的方向走去。

西街的张伯,名叫张茂春,和莲馥春年纪相仿。他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二岁了,相中了一个姑娘,选定今日为良辰吉日举办婚礼。张茂春在西街开着一家百货店,家境颇为殷实,人缘也很好。儿子娶媳妇这么大的喜事,自然要大宴宾客。他不仅请了西街上众多的邻居,还邀请了青莲镇其他不少亲朋好友。莲馥春和张茂春是多年的老友,自然也在邀请之列,而且还是上宾。为此,莲馥春特意穿上了新做的长袍,还备好了一个大红包。

张记百货店门口,一溜儿长桌摆开,几乎占满了大半条西街。张家设的是长街流水席。

莲馥春到了之后,亲手把红包递给了张茂春的儿子,随后便被众人推到主席位上坐下。喜宴开始了,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莲馥春是青莲镇有名的裁缝。青莲镇上的裁缝铺为数不多,镇上几乎半数的人都要到莲裁缝的铺子做衣服。莲馥春脾气好,人缘自然也差不了,席上不少人都来向他敬酒。莲馥春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把陈梅红临行前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尽情开怀畅饮。

莲馥春走后,陈梅红收拾好铺面,早早地就打烊了。她知道女儿喜欢吃汤圆,便到厨房去给莲心做汤圆。莲心乖巧地在楼上的桌子前读书。

莲心五岁了,已经认识很多字。教她启蒙识字的是老弗拉西斯和青莲。莲馥春和陈梅红都不识字,莲馥春记客人的尺寸全凭记忆。老弗拉西斯学识渊博,如同神州通一般,他教了青莲许多诗词,青莲又将这些诗词教给了莲心。同时,青莲还教莲心西文,莲心两三岁的时候,就学会了简单的西洋文字,还能说上几句呢。

此刻,莲心正捧着龙生留给她的唐诗在诵读。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莲心或许并不理解诗中的含义,但读得津津有味。

陈梅红在楼下的后厨,伸长了脖子,听到女儿稚嫩的读书声,不由得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这几年,她的日子过得顺遂如意,甜甜蜜蜜的。自从抱回莲心后,她的生活便有了盼头。每天都满面春风的,身体也变得健康起来。

陈梅红并非青莲镇本地人。那年大旱,陈梅红随着父母从徽省逃难来到青莲镇。一路上饥寒交迫,双亲年迈体弱,走到镇子口时就支撑不住,倒地后便再也没有起来。二十八岁的陈梅红只好插着草标卖身葬双亲。正巧莲馥春路过,他出钱买了两口棺材,又在镇子外购置了墓地,将陈梅红的双亲下葬。

陈梅红哭红了双眼,跟在莲馥春身后走进了裁缝铺,她满心感激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安葬了二老双亲。从此以后,梅红愿为你做牛做马。”

说着,陈梅红便跪在莲馥春身前磕头,一个接一个,一连磕了五六个响头。

莲馥春赶忙弯腰伸手将梅红拉起来,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别再说什么做牛做马的傻话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裁缝,从现在起就是我莲馥春的老婆,咱们两个就搭伙过日子吧。”

陈梅红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那年,莲馥春二十八岁。

莲馥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娶了陈梅红后,两人恩恩爱爱过了五年。莲馥春五十岁那年,陈梅红终于怀上了孩子。莲馥春得知这个喜讯后,嘴都笑得合不拢了。可谁也没想到,陈梅红十月怀胎生下的是个女儿,这孩子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奶就夭折了。

就在陈梅红悲痛欲绝的时候,莲馥春从育婴堂弗拉西斯那里抱回了小莲心。

吃晚饭的时候,陈梅红轻声问莲心:“囡囡,你刚才在读什么书呀?”

“姆妈,是一首诗。”莲心回答道。

“谁教你的呀?”

“没人教呢,囡囡自己就会了。青莲阿姐教过囡囡很多字,弗拉西斯老爹还教过外国话。那些字我都认识,遇到不认识的字,我就去问青莲阿姐。”

“那书也是青莲给你的吗?”

“不是呢。青莲阿姐送的书可以用来识字,可那些字我都认完啦。这部书是龙生哥哥送给我的。龙生哥哥回沪海读书去了。姆妈,过几年我是不是也能去沪海读书呀?”

“你想去沪海读书呀?那得再长大一点,过两年先送你到镇上读书吧。”

陈梅红看着女儿,脸上洋溢着笑容。莲心虽不是亲生的,但和亲生的没什么两样,是她一口一口奶喂养大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莲心困了,趴在陈梅红怀里睡着了。陈梅红却毫无睡意,她在等莲馥春回家。十年来,她和莲馥春相濡以沫,日子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温饱有余。莲裁缝手艺精湛,为人和善,镇上很多人哪怕绕远路,也愿意到他的铺子里做衣服。这些年下来,也积攒了一些钱。陈梅红都仔细地收存着,想着将来给莲心做嫁妆。

今天是阴天,天色格外黑,连一丝月光都没有。陈梅红呆呆地坐在门口,等着丈夫回家,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莲馥春不太能喝酒,虽然高兴的时候也会喝上一盅,但很容易就醉了。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天气寒冷,虽然临出门时陈梅红叮嘱他加了件衣服,但她还是担心丈夫会受寒生病。莲馥春可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可病不得啊。

陈梅红胡思乱想之际,一直在等莲馥春回家。可是左等右等,直到后半夜,仍然不见他回来。陈梅红有些坐不住了,打算去西街看看。

她把怀里的莲心抱上楼,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听到莲心在梦里呢喃着叫“阿爸”。

“这孩子,梦里还在叫阿爸呢。你这个阿爸今天喝酒喝得高兴,到现在还不回来。姆妈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陈梅红披上一件衣服,下楼轻轻掩好门,便快步朝着西街走去。

走到西街,远远就瞧见前面还有灯光。陈梅红赶忙走过去,才发现喜宴已经散了,是帮忙做酒席的人们正在收拾残羹剩菜,还有几个张家的亲戚在帮忙。看到酒席已经散了,陈梅红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她又一想,馥春和张茂春是朋友,会不会留在这儿喝茶呢?

想到这儿,陈梅红走上前去找人打听。

“这位大哥,我是东大街裁缝铺莲馥春家的。我家馥春来吃喜酒,我看席已经散了,莫不是他在陪张老板喝茶呀?”

被问的正好是张记的伙计,他笑着回答道:“嫂子,我认识您。我们老板多喝了几杯,已经睡下了,并没有陪人喝茶。席散了好一会儿了,您看,这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莲老板早就走了。你们该不会是走岔路了吧?”

陈梅红这下真的慌了,连连摆手说:“不会的。西街到东大街怎么会走岔路呢?我一直在家里等他回来呢。”

伙计也着急起来,青莲镇到处都是河浜,不小心掉进河里也是有可能的。

伙计忙说:“大嫂,您别急。我再找几个人,沿着路找找看。”

陈梅红千恩万谢。

伙计召集了三五个人,顺着西街朝东找回去。天特别黑,后半夜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打着几盏灯笼,一路找,一路呼喊着莲馥春的名字。

“馥春、馥春。”

“莲裁缝、莲裁缝。”

一路找回东大街,却仍然不见莲馥春的踪影。这下陈梅红彻底慌了神,忍不住哭了起来。

半个青莲镇都被惊动了,张茂春也被人从睡梦中喊醒。于是发动了几十个人,四处寻找,一直找到天亮,终于在河里发现了落水的莲馥春。

原来,莲馥春半夜醉眼朦胧地往家走,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浔溪河,黑漆漆的夜里没有人看见,天气又冷,他就这样被冻死了。

当人们抬着死去的莲馥春出现在裁缝铺门前时,一直在等消息的陈梅红当场就昏了过去。迷迷糊糊的莲心从床上爬起来,扑进陈梅红怀里,张开小嘴也跟着大哭起来。

裁缝铺里里外外站满了邻居,大家想起莲裁缝的种种好处,无不感动落泪。一场突如其来的塌天大祸就这样降临了,真可谓是“乐极生悲”啊。

陈梅红悠悠转醒,看着停放在铺子里莲馥春那冰冷的身体,再看看身边哭得像只小花猫的女儿,心中悲恸再度涌起,放声大哭起来。

“馥春啊,你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啊?”

屋里的人听到她的哭声,也都忍不住落泪。

张茂春抹着眼泪,自责地说:“弟妹,都怪我啊,我应该派人送他回去的。都怪我啊。”

陈梅红抬起头,泪眼模糊地说:“张老板,怎么能怪你呢?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掉进河里了呢?怎么就掉进河里了呢?”

说着,又抱着莲心哭了起来。

张茂春低声和几个乡邻商量着说:“莲裁缝的丧事我们帮忙办吧。这件事因我而起,我来主持,钱也由我出。诸位乡邻只要帮衬一下就行。”

“这话可不对。这件事大家都来帮忙办。莲裁缝是个这么好的人。可怜她们母女,以后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是啊,丧事大家出钱出力,我马上先去订一口棺材。”隔壁胭脂店的老板徐琴飞说道。

张茂春连忙拿出一笔钱,说道:“那就辛苦徐老板跑一趟了,这钱我出了。我还得留下来张罗,就麻烦徐老板了。”

“钱还是大家出吧。”

“这副棺材钱,我张茂春出了。我和莲馥春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其他丧事的钱,大家分摊吧。”张茂春坚定地说道。

众人纷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