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馥春的丧事办得格外隆重,青莲镇上的居民几乎全员到齐。青莲镇历史悠久,镇上的人大多彼此相识,而莲裁缝一向人缘颇佳。得知他遭遇意外,众人无不欷歔不已,且为陈梅红母女日后的生计忧心忡忡。怀着同情与关切之情,许多人都为丧礼出了钱。
言家老太爷本就是大善之人,又与莲裁缝相识。言家不少人的衣服都是送到莲裁缝的铺子,请他亲手裁制的。况且还与莲心有着关联,莲心时常出入言家花园,老太爷也曾见过她,还曾赞许道:“莲心这小丫头,将来可不简单,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孩子。”
闻听莲裁缝的噩耗时,老太爷不禁黯然神伤,特地唤来管家,包了100银元,送去给陈梅红。
起初,陈梅红不肯收下这笔钱,然而老太爷传了句话来,她便将钱收下了。管家对陈梅红说:“老太爷特意叮嘱,这钱是给莲心的。老太爷很是喜爱这个小姑娘,这笔钱就当是认下了这个干孙女。往后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就到言家来说一声。”
莲馥春的葬礼可谓风光,棺材是上等的柏木材质,坟地也是众人出资在镇外购置的风水宝地。出殡那日,人山人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前来送葬,这也算是青莲镇古朴民风的一种体现。单是纸钱,从东大街的裁缝铺一路铺到坟地,满满当当。只是待棺材落葬,众人散去之后,墓碑前的新坟旁就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母女二人了。
陈梅红坐在坟前,串串泪珠不断滚落,身旁的小莲心哇哇大哭。这片坟地位于青莲镇外的一个小山包上,在镇子南边,面朝太湖,实乃风水绝佳之处,山清水秀,这般坟地可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全靠左邻右舍帮忙凑钱才购置下来。
陈梅红环顾四周,抽泣着喃喃自语:“囡囡她爹啊,你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娘儿俩,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多亏了邻居们帮忙,才凑出钱来操办丧事。张老板帮忙买的棺材,大家一起凑钱买下这块坟地,让你有个安息之所。你在那边要好好的,保佑咱们囡囡啊……”
莲馥春这一去,家里仿若失去了顶梁柱,母女二人整日以泪洗面,连过年都没了心思,门前冷冷清清,毫无过年的氛围。
大年三十那天,莲心孤零零地坐在门前,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他们都穿着新衣,手里拿着小灯笼,一路放着小鞭炮,欢欢喜喜地过年。莲心身上也穿着一件新衣,那是莲馥春生前特意为她准备的过年礼物——一件大红底色的小丝棉袄。陈梅红也给了她几个铜板,让她自己去买一盏小灯笼,可懂事的莲心却没这份心情。
忽然,街上有个大男孩快步走来,径直朝着莲心而来,手上还拿着两只红灯笼。见到大男孩,莲心从门槛上站起身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龙生哥哥。”
“莲心。”
莲心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龙生哥哥,阿爸不在了。”
“莲心,我知道了。别哭了,我来看看你。给,这是我买给你的小灯笼。”
龙生把一只小灯笼塞到莲心手里,拉着她融入街上的人群。陈梅红扶着门框,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起初,家里靠着莲馥春生前的积蓄还能勉强维持,毕竟他手艺好,生意自然不错,远近的回头客也还会陆续找上门来。但时间一长,裁缝留下的钱越花越少,生意也愈发冷清。陈梅红跟着莲馥春多年,虽说也学会了裁缝手艺,可到底比莲馥春差了许多。最初那些老顾客还会看在莲馥春的面子上来上几次,渐渐地也都不再光顾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陈梅红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常常无端发火,就这般艰难地过了两三年。莲心已经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
这日,莲心从育婴堂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进门就对陈梅红说:“姆妈,我想去读书。”
正趴在案板上的陈梅红抬起头,叹了口气说:“囡囡,你阿爸走了,家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能吃饱穿暖就已经很吃力了,哪还有钱送你去读书呢?育婴堂的青莲不是在教你吗?还有老神父,你就跟着他们学吧。”
莲心很懂事,并不哭闹,拿着书就走上楼去。
那时,青莲镇并没有官府开办的学校,只有一家私塾。这家私塾原是言家的,言家请了一位老先生专门给族里的子弟启蒙。后来二老爷向老太爷提议,将私塾办成私学,好让镇上的孩子有个读书的地方,老太爷欣然同意了。
私学位于言家祠堂附近的一座院子里,院子宽敞,还有个小花园,足足有四五间大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私学请了三位老师,分设了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招收了青莲镇上几十个适龄儿童。其实这私学就相当于小学,初级班读两年,中级班也是两年,高级班读完两年就算小学毕业了。
陈梅红之所以没答应莲心读书的要求,就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虽说私学是言家出资兴办的,但学费还是要收取的。如今裁缝铺生意惨淡,陈梅红母女生活拮据,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
莲心虽然懂事,不吵不闹,但心里始终放不下读书的念头。
这日,莲心拿着一个本子,走到私学大门外,蹲在一棵老树下,听着里面传出的读书声发起呆来。
一个声音惊醒了正在发呆的莲心。
“莲心,你怎么在这儿?”
莲心抬起头,看见一个男孩子站在面前,她认出这个男孩子是言龙腾。
“二哥。”
“莲心,你是想读书吗?”
言龙腾11岁了,比莲心高出两个头,他弯着腰看着莲心。
莲心点了点头。
“我想读书,可是我家没钱。”
言龙腾歪着头想了想,拉起莲心的手说:“走,你跟我进来。”
言龙腾拉着莲心走进私学,迎面走来一位身着青布长袍的老学究。
“言龙腾,里面正在上课,你怎么在外面?这个小姑娘是谁?”
“赵先生,她叫莲心,想读书。您让她来读书吧,学费明天我拿给您。”
赵学究皱了皱眉,看向莲心。
“你叫莲心?”
莲心点了点头。
“你识字吗?”
莲心又点了点头。
赵学究想了想,拿出手上的一本书,翻开后摊在莲心面前。
“试试看。”
莲心读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赵学究微微一笑,又换了一本书。
莲心接着读:“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赵学究笑道:“不错,你识字还真不少。这样吧,我让你去中级班,就和言龙腾一个班,好不好?”
“好,谢谢赵先生。”
赵学究又对言龙腾说:“言龙腾,你可要好好读书,别到时候还不如莲心。莲心的学费也可以免除的,你回去找你爷爷吧。”
言龙腾这才想起,这私学说到底是言家的产业,自己好像是不用交学费的。言龙腾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都忘了,学堂是我家的。走吧。莲心,我们先进课堂,放学以后,你跟我回家,找爷爷去。”
他们走进课堂的时候,正好下课。
言龙腾拉着莲心站在课堂门口,大声说道:“她叫莲心,是我妹妹,以后谁也不许欺负她!”
言龙腾在学堂里可是个小霸王,就连学堂的先生都不太敢管他。这不仅是因为他是言善德的孙子,还因为他的母亲徐氏是个极为护短的人。言龙腾这么一说,这些孩子自然对莲心另眼相看了。
放学后,言龙腾拉着莲心回了言家。学堂离言家很近。
言龙腾拉着莲心的手,一进大厅,就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徐氏。
“腾儿,这个小姑娘不是莲心吗?”
莲心长大了不少,但模样还是老样子,一双大眼睛又圆又黑,一头秀发扎成两根小辫子,穿着一身兰花布对襟衫。
“太太好。”
莲心乖巧地叫了一声“太太”,徐氏听了不禁笑出声来。
“好乖巧的囡囡。”
“姆妈,莲心想上学。”
“那就去上啊。”
“她家没有钱。”
徐氏这才想起莲裁缝已经不在了。
“这样啊,腾儿,你带她去书房找阿爷去。”
言龙腾一听,拉着莲心就走,直接去了后面言善德的书房。
言善德乐善好施,身体还算硬朗,平日喜爱读书写字。此刻他正在书桌前写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腾儿,莲心,你们俩怎么一起过来了?”
言龙腾直截了当地说:“阿爷,莲心想去学堂读书,可家里没钱。赵学究让我来找阿爷。”
莲心眼巴巴地看着言善德。
言善德微微一笑,看向莲心说:“莲心,阿爷不是和你姆妈说过吗?你是阿爷的孙女,想读书就可以直接来找阿爷的。”
莲心满心欢喜,恭恭敬敬地朝言善德鞠了一躬。
“谢谢阿爷。”
“去吧,今天就留在这儿吃饭。我让阿福去你家说一声。”
言龙腾高兴得跳了起来。
“走吧,到二哥屋子玩去。”
莲心临走时,又放开言龙腾的手,跑到书桌前,仰起头问:“阿爷,龙生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言善德慈爱地弯下腰,摸了摸莲心的头说:“你龙生哥哥在沪海读书,今年放暑假就会回来的。”
“知道了,阿爷,我去了。”
言善德果真叫了阿福,专门跑一趟去告诉陈梅红,莲心留在言家吃饭,吃过饭会派人送她回来。
陈梅红这才知道,一下午不见莲心,原来是去了言家。她不禁暗自庆幸,女儿这般讨得言家人的欢心,也算是她的福气了。陈梅红想起老弗拉西斯说过的话。
“莲心,是有上帝保佑的,将来会有福报。她的心口有颗红莲痣。”
陈梅红虽然跟着丈夫信奉了天主,但骨子里还是更信佛。她还专门领着莲心去过镇西头的青莲寺。
老住持看了莲心的红莲痣后,也说道:“阿弥托佛,你的姑娘身带莲花痣,算是很有福报之人,好生将养吧,会有贵人相助。”
陈梅红感慨了一阵,又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陈梅红还不满四十岁,丈夫生前两人虽然恩爱,但她守了三年寡后,就动了改嫁的心思。这也难怪,她模样清秀,虽说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太好,但依旧收拾得干净利落,引得一些老光棍常常借口做衣服上门,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也有人趁机劝她不如重新嫁人,渐渐地,陈梅红就有了这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