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宛如一颗古老的明珠,静静地镶嵌在辽河中游的大地上。那座咸州古城,仿若一位穿越千年时光的长者,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它沉默而又庄重地见证着无数朝代的更迭交替。它曾作为大金国、东辽国、东夏国的都城,“六朝重地、三国故都”的名号在史书中熠熠生辉,那“辽北古城”的美誉更是远扬四方。小城虽地域狭促,却声名赫赫,老人们总是带着神秘而崇敬的口吻说,这是个有龙脉的地方,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如同轻纱一般,淡淡地笼罩着这座小城。
秦崇剑的家就位于古城里那条名为龙升里的胡同之中。那座四合院,从他爷爷那辈起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位忠实的守护者,默默承载着秦家数不清的悠悠岁月。那斑驳的墙壁,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每一道裂痕都像是岁月的指纹,记录着秦家的悲欢离合。
当秦崇剑回到家时,他的父亲秦华凯正在书房里读书。秦华凯,这位两榜进士,浑身散发着一种儒雅的气质,他就像一本行走的典籍,诗文书画样样精通。此时,书房里传出他低吟乐飞那首《满江红》的声音,“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那声音,仿若从历史的幽深处缓缓流淌而出,带着无尽的豪迈与悲壮,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石子,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层层情感的涟漪。秦崇剑微微一愣,他的脚步瞬间凝固在书房门口,仿佛被那声音中的力量所震慑。片刻之后,他才轻轻叩了几下书房的门。里面立刻传来秦华凯洪钟般的声音:“崇剑回来了?进来吧。”
秦崇剑缓缓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后恭恭敬敬地站在父亲面前,低垂着眼睛,低声说道:“父亲,我回来了。学校不能正常举行毕业考试,我们提前毕业了。”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对毕业的茫然,又有对未来的担忧。秦华凯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是一阵沉重的风,吹过空旷的山谷,带着对这个动荡时代深深的无奈。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那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然后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嗯,如此局面也只能如此了。”
秦崇剑拿出李文涛的信递给父亲,说道:“爹,我们校长给我写了一封信,推荐我去考北大。”秦崇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期待,那是对未来的憧憬,也是对离开这片故土的矛盾心理。秦华凯只是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便捻着胡子,眼神中流露出赞赏:“好字啊好字。好一笔柳风颜骨的楷书。儿子,既然是校长亲笔荐书,你就去北平吧。东三省是不能呆下去了,堂堂七尺男儿岂可做倭寇的亡国奴?”他的话语中带着坚定,可眼神深处却隐藏着不舍与痛苦。
秦崇剑急忙说道:“爹,您和孩儿一起走吧。”他的眼神中满是恳切,他不想离开父亲,在这动荡的乱世,他害怕这一分别就成永别。秦华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转身看着墙上老妻的遗像,那遗像上的女子面容安详,却透着一种岁月的沧桑。秦华凯缓缓走过去,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走向圣物般,轻轻取下遗像,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对着照片喃喃说道:“老伴儿,你的大儿子早年就已经被我送去军校了,现在已经是师长。老二我送去留学了,本来想把小三留在身边,可现在……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只好让他离开咱们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说完,秦华凯再次转身对着儿子说:“爹要留在开原,陪着你娘,陪着你爷爷、太爷爷、太祖爷留在祖屋里。”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种决绝,那是对故土的坚守,也是对亡妻的承诺。
三天之后,秦崇剑、齐满屯随着奉天二中的师生们开始撤往关内。
那是一支老老少少组成的队伍,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地流动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那片大地像是一位受尽苦难的母亲,伤痕累累,干涸的河道像大地干裂的嘴唇,荒芜的田野像母亲褴褛的衣衫。队伍就像一条悲伤的河流,汇进了大批撤向关内的逃难人群之中。这些人,大多是年轻的学生,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侵略者的愤怒和对未来的迷茫。还有不少知识分子,他们的脸上带着忧国忧民的神情,紧锁的眉头像是一道道无法解开的谜题。他们都是不愿意留在东北当亡国奴的东北人。只是,在这支队伍里,故土难离的老人却很少。这是一支由东三省的大学、中学老师和学生们拼凑而成的流亡队伍,人员庞杂,就像一群失去方向的大雁,行进速度十分缓慢,队伍拉得长长的,在这片大地的伤痕上蜿蜒前行。
秦崇剑帮着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抱着个小姑娘,走在李文涛父女的旁边。那小姑娘的眼睛里透着惊恐,紧紧地抓着秦崇剑的衣服,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李文涛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回头看看那长长的队伍,他的眼神中满是忧虑。他抬头看看天空,那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无奈地说:“这样走下去不行啊。行动这么慢,万一日本人的飞机来投弹怎么办?你看看,这么多人挤在这条路上,两面都是山,躲也没有地方躲,一点防空意识也没有。”他的内心充满了焦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又感到无能为力。
走在后面的齐满屯却天真地说:“不会吧?日本人炸难民干什么?”他的眼睛里透着单纯和无知,在他的世界里,还无法理解日本人的残忍。秦崇剑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愤怒:“日本人就是强盗,什么干不出来?”他的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焰,对日本人的暴行充满了仇恨。然后他对李文涛说:“李叔,您说怎么办?”
李文涛叹了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绝望:“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些流亡学生和老师没有统一的组织,各自为政群龙无首。现在唯一只能希望可以挨到天黑下来,然后联系一下各个学校的负责人,成立一个临时流亡指挥部。这样才有可能遇到意外尽可能减少几分损失,就怕等不到天黑啊。”他的内心被绝望笼罩着,就像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深渊,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
李淑仪拉着父亲的胳膊,眼睛里带着一丝恐惧:“爸爸,你不是说进山海关就安全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李文涛朝前面看了一眼,前路漫漫,似乎看不到尽头,他说:“今天是到不了的,至少也要走到后天下午。”他的心中满是无奈,前路的未知让他感到无比的沉重。
李文涛又对秦崇剑说:“崇剑,你把孩子交给她妈妈,然后跑到队伍前面去,催促大家加快脚步,另外一路联系一下各个学校的负责人,到前面宿营点开个碰头会。”
秦崇剑答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小女孩交给了女教师,小女孩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秦崇剑轻轻掰开她的小手,眼神中带着一丝温柔和坚定。然后他沿着山坡快速朝队伍前面跑去。他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目光急切地寻找着各个学校流亡队伍的负责人。他的心跳得很快,脑海里不断想着如何尽快完成任务,内心的焦急让他的脚步更加急促。很快,他就跑到了这支松松垮垮队伍的前面。走在最前面的是东北大学的师生,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小镇,正在四处寻找可以宿营的地方。秦崇剑找到了东北大学的领队人,传达了李文涛的意思,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原路跑回去,一路大声呼喊着通知大家到前面那个叫刘家集的小镇宿营。他的声音在队伍中回荡,像是一阵希望的号角,给这支有些慌乱的队伍带来了一丝秩序。
就在秦崇剑一路疾奔,终于回到奉天二中那支流亡队伍的时候,李文涛心底最担忧的事情,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恶魔,一下子挣脱了束缚,张牙舞爪地扑了出来。
东北方向的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了一道口子,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滚滚而来。那声音仿若死神从九幽地狱发出的咆哮,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力量,震得人的耳朵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入,生疼生疼的。6架日军的轰炸机如同黑色的幽灵,裹挟着死亡的气息,迅速划破长空,飞临了众人的上空。
流亡的人群顿时像被惊扰的蚁群,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那声音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之时,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哀号,孩子尖锐的哭声像是一把把锐利的小刀,直直地刺进每个人的心里。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惊慌失措地在路上抱着头乱窜,就像一群迷失了方向、被剥夺了理智的没头苍蝇。
李文涛的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索着女儿的身影,当看到女儿就在不远处时,他一把将女儿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但李文涛此时根本顾不上安抚女儿。他直着身子,宛如一位久经沙场的无畏将军,目光坚定而果敢,手臂用力地挥舞着,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家不要乱跑,马上就地卧倒,就地卧倒!”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日本飞机开始俯冲了,那“哒哒哒”的机枪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暴雨倾盆而下的雨点,密集而无情地射向人群。那闪烁的火光就像恶魔狰狞的眼睛,散发着死亡的光芒。接着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道路瞬间被火光吞噬,炸弹爆炸的气浪像是汹涌澎湃的波涛,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咆哮着、翻滚着,瞬间将周围的一切卷入其中。有几颗炸弹精准地丢进了人群,被炸碎的残肢像是破碎的玩偶零件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恐怖的弧线,然后重重地落下。仅仅片刻工夫,几十个无辜的流亡师生,就如同脆弱的蝼蚁一般,被炸死在路上。那血腥的场景,宛如人间炼狱,浓烈的血腥味儿混合着硝烟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作呕。
六架轰炸机如同完成了一场残酷游戏的恶魔,呼啸着继续向西南方向而去。很显然,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这些逃亡的师生,这仅仅是一种疯狂而残忍的肆虐,但这却如同一把锋利的镰刀,无情地割破了这支流亡队伍原本就脆弱的安宁,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突如其来的枪声如惊雷般在秦崇剑的耳边炸响,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爆炸,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弥漫。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一阵强烈的恐惧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像一只受惊的野兔般朝着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窜去。那块大石头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就像一座坚实的堡垒,在这危险的时刻给予他一丝安全感。
他躲在石头后面,身子像风中的落叶一般微微颤抖。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里不断地闪过那些可怕的画面。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朝外看。视野里,那女教师正紧紧抱着小女孩,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也在不停地颤抖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灵魂都被冻结了。她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