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和宝盒子是在小学三年级分到一个班上的,他坐前排我坐后排。

他在青藏上的学还是在老家上的学,老师一概不知道,不过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跟虫子爬似的。班里原来有一个成绩坐“红椅子”底儿的同学,绰号胡闹。所谓“红椅子”就是每年寒暑假,学校都要公布考试成绩,从第一名一直排到最后一名,老师用红笔在榜上画一个大大的对号,成绩好的同学自然高高在上,成绩差的就落在了最下面,就是那个“红椅子”底儿。自从庄宝盒来之后,胡闹同学便把椅子底儿让给了他。老师经常揪着他的耳朵到前台示众,一站就是一上午。

宝盒子满脸无所谓的样子,老师在上面讲他就在后面做鬼脸、打手势,老师转过身来时他又装得一本正经,这让那位满脸雀斑的老处女班主任无可奈何,绝望之余,十指尖尖点着他的脑门儿,给了他一个最精辟的总结:

“庄宝盒,你十年活八岁,简直越活越倒退!习都白学了!”

“习都白学了”是我听到得最精彩的倒装句,“十年活八岁”是我听到的最经典的俗语。不过同学们都知道,生命不可逆天生长,庄宝盒当然不会倒退。他一直在长大,嘴唇上长出两小绺说黄不黄、说黑不黑的胡须,脸上生满了青春痘;他总是习惯地保持着莫名其妙的微笑,挨老师批的时候也从不改变。我怀疑他戴着张假面具,从小学一直戴到中学,再到高中、下乡;即使是他独自待着的时候,脸上也总会这样微笑。有一回老庄喝酒失言,我才知道,那是庄宝盒钻木箱子时冻的,准确说叫小儿面神经麻痹症。

老庄转业,转到野狼沟的兵工厂,并不比青藏高原条件优越多少,但是至少大有进步。这里条件同样艰苦,艰苦到单凭思想觉悟很难留住。那时候全国都在倡导先生产后生活,首批支援“三线”建设的城市知青,背着背包,唱着战歌,扛着红旗走进山来,但是没过两年都灰溜溜地走了,有些人走时连组织关系都没有带,剩下的都是地方或周边地区的职工,因此,组织上为留住人才,才考虑要先生活后生产,因陋就简地建起了职工食堂、小卖部、托儿所、粮油供应站、书店等生活设施。

厂筹建处主任杨文革统揽全局,筹建处下面有后勤保障部,专门负责这件事,职工家属优先安排干临时工。我母亲自结婚生子那一刻,就遵循祖训在家相夫教子,想助我父亲成为栋梁,想把我培养成优秀的接班人,但这显然扼杀了她的才华,也无端消耗了她的青春。她生我姐那年十九岁,生我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一岁,搁在今天,还肩背玩具熊书包、手举冰激凌满街上卖萌,但她那时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需要工作来养家糊口。她学着南方人的样子,用背包带背着姐姐,前胸上挂着我上下班。

后来妈妈在厂里的小卖部得到一份工作,直接受杨主任的领导。杨文革的女儿杨心红是我的同学,他老婆马小萍也是临时工,在办公室做统计员。我妈妈被分配到蔬菜组卖菜,两个人的身份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实际比较起来差别还是很大的。

马小萍虽说名字上有个小字,但人一点也不小,长得五大三粗,人们给她起了个形象的绰号“大洋马”。大洋马每天都会到小卖部,统计进了多少货、卖出了多少钱,烂掉了的菜也要用眼估算出来。她总是怀疑蔬菜组的人偷偷把菜带回家,我母亲其实从来没有那么做过,因此心里气不过。每次,我母亲都会用脚踢着那些烂菜叶子,跟她讨价还价。不过,有一年冬天小卖部进了少量新鲜的韭菜,一小把韭菜被烂白菜叶遮住了,我母亲偷偷拿回了家,父亲硬是逼着她送回去了。从那天起我母亲便不再去小卖部上班,而是去了条件更为艰苦的食堂,这或许成为她一块难掩的伤痛。

我们家属于最早搬进野狼沟的职工家庭。山里没有学校,来自五湖四海的职工子弟借读于当地山村的学校。上学的地方在海拔很高的山崖上,它背靠大山鹰愁峰,俯瞰野狼沟。学校汇集了远近十几个山村的孩子,连后山水磨头村的孩子也要翻山越岭,步行十几里来上学。

我家住的山坳离学校并不算远,但是每天至少要走七八里山路,想走近道,就得像猴子一样地在陡峭的山路上爬上爬下。

山里孩子穷,平时衣裳穿得补丁摞补丁,脚下蹬着用旧胶轮车胎缝制的“皮凉鞋”。我和庄宝盒算是城里人,穿着“回力”蓝球鞋或是“白力士”网球鞋,脏了的时候就花二分钱买块滑石粉,沾上水擦一擦,这比他们多了无比的优越感。

当然,我们的穿戴也曾引起山里孩子的公愤,每每我们走过,他们便会整齐划一地喊着:“小白鞋,不系带,

尼龙袜子露一半儿!”

这首儿歌既有讥讽也有羡慕的成分。有一次我的网球鞋脏了,急着要去演出节目,就用白粉笔偷偷涂了一下,让农村学生告到校长那里,校长好一顿尅我。

庄宝盒总会想出许多办法,整盅那些忠厚有余而灵活不足的山里同学,比起我们来,他见多识广。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我还在对着地理课本,遐想青藏高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人家已经跟着爹娘走过好几回了。首次高原之旅可以追溯到在娘的肚子里,他趴着娘的肚脐眼看外面的世界。

那年代看电影,无非就是几个社会主义国家的。

“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这个广泛流传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顺口溜,很形象地概括了当时的情况。

有一天晚上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大家边看边哭,庄宝盒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让人无比感动。第二天我才看到,他把鼻涕全涂到了我的身上。

有一次看《新闻简报》,庄宝盒指着屏幕上一处山峰说:“看!唐古拉山口,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尽管我们都怀疑,他在娘肚子里是怎么记住那座高山的,但是还是无话可说,七嘴八舌地催他讲青藏高原的故事。庄宝盒总是吹牛,说他每次去都要走一个月,因为路太远了,孙悟空翻跟头,都翻晕了头,也没翻到他爸驻的山上。火车有时候不得不站起来跑一段,遇上飞机就像鸟儿衔着虫子一样,衔它一程,然后扔在地上再跑。他神密地对小伙伴们说,飞机的翅膀是会动的,如果它不动,不拍打翅膀把上面的冰拍掉,就会被冻住从天空掉下来;他还说山上的冰雪很厚,厚得可以坐滑冰车了。有一次,父亲的卡车一加油门,飞出去足足一百米,连布哈河都飞了过去。

唐古拉山多高、布哈河多宽,山里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尽管这些山里孩子个个身怀绝技,抓着悬崖上的青藤,从这边荡到那边不费吹灰力气,但他们还是相信,庄宝盒比他们更有本事。在兵工厂进山之前,山里孩子从来没有见过汽车,更甭说火车飞机了,庄宝盒说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他说火车能站起来,飞机可以拍打着翅膀像鸟一样飞行,孩子们从来没有怀疑的余地。

他简直就成了真理的化身。看来迷信能产生崇拜,谎言说多了就成了真理。

有一回我试图抢庄宝盒的风头,说随着科学的进步,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会发明机器人。机器人能帮着工人干活,会帮助农民种地,还会陪着人说话、干家务,甚至会跟棋手下象棋。这是我从《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的。我半夜三更地站在父母的床前,哭闹着要买书,父亲拗不过我,陪我从县城新华书店把书买回来。这是一把开启智慧的金钥匙,我视若珍宝。我把书都翻烂了,记住了书中的每个故事、每个人物,甚至能背下书中所有的条目。我清晰地记得,书页中有一副插图:一个方脑袋、圆眼睛的机器人坐在那里下象棋,一个戴红领巾的孩子无可奈何地皱着眉头,摸着头皮,他显然受困于不是机器人的对手。

“哈哈,一派胡言!如果有你说的这种机器人,我大头朝下,从山顶一直走到山底下。”庄宝盒挥动着手臂说。

从山顶一直走到山底,意味着要用手支撑着身体走出十里路,山里遍地都是砂砾,路边还时常伸出带刺的灌木;尤其是夏天,路面上经常会蹿出蜥蜴来,它们仓惶地跳来跳去,不小心就钻进凉鞋,被踩得血肉模糊。

我不敢作声了,好像我的描述从来就是一种虚幻。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高中,成年以后我还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心理学家分析是我缺乏自信。小时候我害怕庄宝盒和我打赌,即使我有一千条理由,在他的无理反缠中也会一败涂地。庄宝盒会在我的退缩中狂笑不止,他的追随者也都跟着笑得面目狰狞。我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下,有时一连好几天都在他们的耻笑包围之中。无论我走到哪里,在什么场合下,他们都会拿出这件事来羞辱我、笑话我。

从那时候起我就坚信一个真理,善良也是一种懦弱,善良的结果是倍受伤害。

好在有一个女同学总是在关键时候站出来,郑重地对同学们说:“我信!何书盒同学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我都信!”

她就是牛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