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日子过得虽然穷,但我们家有了一样电器——一台电子管的收音机,是母亲带领我和姐姐到建筑工地上砸石子挣的,全家人砸了一冬天的石子钱让父亲给挥霍了。母亲让他卖了石子给全家每人扯一块布,缝件新衣裳过年,他却搬回家一个管听不管用的收音机,气得母亲两个月不让他上床。
四月的一天,山顶上的高音嗽叭通知要大家守在家里,接听从北京传来的重要消息。大家都觉得挺神秘,但厂领导就是不说,只是严肃地告诫大家,要做好收听收看,回头还要写心得。
那时候邻居们都没有电视机,听也没有听说过,收音机也只有我们家有,十几家邻居都集中在我家的小院子里,等着听领导传达的那个重要消息。父亲早早把收音机搬到窗台上,调好频率,还备了茶和烟。等从收音机传来响亮的《东方红》音乐声,并且知道是我国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时,小院欢声雷动,大家巴掌都拍红了,老庄都激动得哭了。
晚上天气晴好,大家听完东方红的乐曲便齐头仰望天空,希望看到那颗小小的快速移动的卫星。我则约着庄宝盒爬到后山上去,觉得那样离天更近一些。晴好的天空犹如一架浩渺的星盘,我俩被罩在星盘下显得无比渺小。他说卫星是白色的,闪闪发光,像涂了白油漆的月饼。我却认为卫星不可能涂油漆,更不可能是块月饼。卫星应该是红色的,要不怎么广播里总是说它是红色卫星呢。我俩争执不休,最终也没有结果。
后来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我们之间产生了许多的瓜葛,剪不断理还乱,左右了我的大半生。我和庄宝盒既是形影不离的童年伙伴又是恩爱情仇的怨家,我们曾视对方为生死相依的朋友,却又因为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分道扬镳。
庄宝盒的父亲是新中国第一批汽车兵,驻守在唐古拉山口。那里海拔五千多米,是青藏公路必须经过的关口。老庄说那里每年只刮一次风,从年初一刮到年三十;那里每年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四季气温零度以下。他说,当年军阀马步芳派了三个骑兵团护送九世班禅进藏,行至唐古拉山下时遭暴风雪袭击,全军覆没。一次,老庄开车经过山口时,亲眼看到一群大鸟想飞过山口,却被大风刮得跌落到山涧里。
十岁的时候庄宝盒跟随父母告别青藏,回到内地,我们就成了邻居。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各自有了工作,我俩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
我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初中毕业,在一家国营发电厂工作。那时候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资待遇不高但政治待遇不错,除了经常参加组织的各项政治活动,还住着一套日本人逃走时扔掉的红顶房子。他曾自豪地告诉我,当年红房子里住的是一位电气工程师,现在却是我们一家四口。
刚解放那年我父亲考上的初中,这在当时已经是很高的学历了。父亲的才华不浅,他从六岁就临摹颜真卿的帖子,还私下里自学过西洋油画,因此,电厂每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搞成果展览,他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他还被抽调参加全省的第一、第二个五年计划工业成就展览会筹备小组,一待就是半年。我父亲很珍惜领导对他的信任,也很享受这份荣誉,他满怀信心做一名新中国的工人阶级。
那时候非常讲究出身,我爷爷当过八路军独立团的团长,这成为每次运动的护身符,从没有人打我家的坏主意。但有一件事让何家尴尬,这就是我爷爷虽然是英雄,却只是个传说,一点儿证据也拿不出来。在日本鬼子投降前夕,他离奇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勤务员,一名叫雷恩辉的小战士。解放后,组织多次考证也没有给他下定论,就这么一直搁置着。严格地说,我父亲一点儿也没有沾上光,倒是背上不小的嫌疑。不单我父亲背黑锅,凡何家人一律灰溜溜的,遇上运动就担惊受怕,唯恐组织上弄出个叛徒、逃兵什么的罪名来给扣上。
我父亲以他的实际行动向党证明,他是一个无产阶级后代。生我的那一年,国家先是面临苏联老大哥的经济断奶,后又面临美帝国主义叫嚣反攻大陆,经常派特务爬上岸,甚至密谋破坏我们的工厂,形势非常严峻。父亲神情庄严地对母亲说,国家决定要把工厂搬到深山里,搬到敌人飞机侦察不到的地方,这涉及到成千上万的工人、军人、学生和知识分子,要向深山老林大动迁。
我母亲担心地问到那里吃什么,父亲学着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瓦希里的样子,把母亲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幽默地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母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担心,这意味着我们家也要跟着搬。父亲含混地说,他已经向党组织写了决心书,决心书上只写了三句话: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于是,整整十年,我父亲蜗居在大山的兵工厂里,心甘情愿地当了一名普通电工。那里是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地方,不但远离沿海,而且山深林密,坐车到最近的县城至少要一天的时间。驻地叫野狼沟,显而易见,光听名字就猜得到多么荒凉偏远。工厂还有一个神秘的数字代号,对外统一叫做“三线”。
我一直不知道工厂为什么不叫厂名而叫“三线”,更分不清什么“大三线”“小三线”。问我父亲,他胡乱地编造说,厂区跑一天也跑不到头儿就是“大三线”,跑半天就到头儿了就是“小三线”。后来才清楚,原来“大三线”是按国家要求建设的大国防工业项目,而“小三线”是响应国家号召各省兴建的小国防工业项目。
我父亲是第一批到达“小三线”的建设者,他不但自己来到如此艰苦的地方,还把我们全家都骗到了山里。
和我父亲相比,庄宝盒父亲回内地却不怎么光彩。他在部队闹情绪闹了一年多。谁都承认他是个好司机,开车多年从未发生过事故。部队本不打算让他转业,但他坚持不懈地写请调报告。团里不批,他就挎包里带上干粮、水壶里装上水,天天到团长办公室里汇报工作。后来看还不行,就去团长的家里坐镇。当时,团人的爱人请了一个月的假从内地到青藏高原探亲,人家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却偏偏赖在那里不走。
他之所以请辞与战友和他妻子的暧昧有关。老庄的老婆进高原生完孩子,住了几个月,就借口不适应,带着庄宝盒返回了老家。当时,跑那趟线的是老于。老婆来和走都是坐他的车,老于还替榆叶接生,这让老庄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
问题的关键是榆叶回去后,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写信叮嘱,一定要让老于大哥看看,并且附了一张照片。老庄疑心生暗鬼子,拿了照片跟宝盒子比,一比就比出了差距,钻了牛角尖,借着喝酒和老于干了一仗,团长实在不好护着,从宽严带兵的角度批准了他的转业请求。
这些事是我长大以后偷听的,老爸对老妈说的。在这之前,我还是一个屁大一点儿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我只是和庄宝盒成了很好的伙伴,我的父母也成了老庄家的好邻居和朋友,后来他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都是我父母帮着摆平。庄宝盒也因此成了我家的半个儿子,一直到他上了高中,还是一天三趟地到我们家串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拿就拿,我父母对他毫无办法或者说一概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