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宝盒似乎非常了解我的性格,胆小怕事,从不做违反纪律的事。就连我偷看牛金岭领口这事儿,都被我记在日记里作为检讨,为此,我两个星期都不敢正眼看她。庄宝盒不止一次地诱惑我,如果我敢摸了牛金岭的炸药包,他就给看样好东西。
他说的好东西是一本厚厚的书,蓝色的封面,泛黄的纸张,这本书经常搁在庄宝盒的书包里,是老庄从青藏线上带回来的。据说,当年庄宝盒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老爸就已经在为儿子出生做准备了。高海拔地区没有专门的医生,部队的卫生员是个胎毛未褪的小伙子,没有结过婚,都不知道女人长什么玩意儿,让他为老婆接产,简单是开国际主义玩笑。因此,老庄找卫生员去玩,顺手把人家的《赤脚医生手册》揣到大衣里带走了。那本书足有一块砖头厚,里面醒目地画有男女生理结构及外阴图。老庄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来不及送总医院,他完全可以自己为老婆接生。
这本书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倒成了庄宝盒性启蒙的最生动教材。他痴迷于这本手册,连课都不好好听了。老师在上面讲,他就把书搁在抽屉里,在桌子上挖一个洞,假装睡觉的样子偷看。他有不少死党,都用糖果或者小玩意儿交换看过书中的图画,只有我坚定地不接受这份诱惑。
那个时候山外正进行轰轰烈烈的运动,山里也有波及但基本稳定,教育界掌权的是教改会,有工人、农民和“臭老九”,俗称“三结合”班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教改会试着开设卫生课,把性教育作为卫生课内容之一。当时性教育绝对是禁区,全国都谈性色变。工人代表说,与其让孩子们在黑暗中摸索多年,还不如教他们一两招儿,这样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农民兄弟就憨厚地点头表示同意,举例说,谁家没生过牛、配过狗、骟过猪?男女那点事儿对于孩子们来说太司空见惯了;再说,农村全家人睡大炕,大人在炕这头儿造小人儿,孩子在炕那头儿照样呼呼大睡。于是“臭老九”从眼镜后面拿目光扫视众人,暧昧地说:“要不就试试?反正也就是纸上谈兵,不能来真格的。”
那时候出了一部电影《决裂》,批判得也是旧式教育脱离实际。有一个最精典的场景,一位老师戴着厚厚的眼镜片,手拿教杆大讲马尾巴的功能,引起了全国观众的同仇敌忾。后来经过事实证明马尾巴确实有它的功能,比如能保持马儿奔跑的平衡,夏季可驱赶蚊蝇、消暑降温,还可以繁衍生息,躲避敌害,保护自己等等。
上卫生课,全体教师一直认为最难讲的就是精子如何和卵子结合。上这种课不能跟上物理、化学课那样亲自召集学生实验。于是,教改会就把这一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吕老师。吕老师还是处女,实践能力差,但是理论非常精通,说话也大胆,她反复给同学们讲,精子是从男人的睾丸里产生出来的,卵子是从女人的卵巢里产生出来的,当精子和卵子一结合,就诞生出小宝宝来,但同学们整堂课一句也没有听懂。庄宝盒忍不住地大声嚷嚷道:“什么叫睾丸啊,这个睾字真难记!我们都听不懂,老师能不能在黑板上画出来?”
吕老师的手便僵硬在那里,思索了半天,才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睾”字,然后在“血”和“幸”两个字节上分别画了两个圈,气急败坏地转身说:“记住,这是两个字合成的!血在上,幸在下。男人们一血脉偾张,女人们就幸福了!这就是睾丸的睾字!”
我相信这是吕老师上得最生动的一堂生理课,以至于数十年后我仍从中受益,绝对不会忘记这个“睾”字的写法,而且知道它是男女幸福的源泉。
那天吕老师讲到这些的时候庄宝盒再次浮升起诡秘的笑容,这笑容再一次使我神情恍惚,想到了他书桌里的那本书。它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表面上拒绝,内心里充满了渴望。以至于以后许多晚上,我徘徊在他的家门外,期盼着他能从窗子里看到我,怜悯我作出的屈服,借我一阅那本书。
然而我空等了好几天,庄宝盒始终没有出现。父亲看出了异常,隔着窗子喊我:“书盒子,你在外面转悠什么?面儿也不照,是不是惹什么祸了?”
大人的思想永远停留在我还是个孩子上,他经常说我“七岁八岁狗也嫌”,可我升初中那年已经十二岁了,内心悄悄爬上一些色情的东西。比如洗澡的时候瞧着大人们裆里的玩意儿,比比谁的大、谁的黑;我还会独自对着镜子,把小雀儿拨弄成红萝卜,感受那种又胀又痒的感觉。比如有时候我会对着牛玉琴的背影和牛金岭的胸口发呆,特别是经常日理夜想那本书里的内容,简直不能自制。
一天晚上我忍无可忍,借口上茅房偷偷溜到宝盒子窗前,攀着窗子朝里张望,才发现宝盒子正趴在凳子上,裤子脱到膝盖,接受老子对他的惩罚。老庄用军用皮带抽打他瘦小的屁股。因为光线的关系,庄宝盒的屁股呈现出一瓣大、一瓣小,一片白、一片暗的效果,这不由得让人看了心惊肉跳。看来他正遭受到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家暴,皮肤被抽起一道道紫色的痕迹。
老庄一边抽打一边凶狠地逼问:“书是不是你拿的?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不学好?非要看这种黄书。”
小时候我也常挨父亲的打,不过父亲打我,从来都是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打在身上像搔痒一般,而老庄手则是轻轻扬起狠狠落下,这种教训孩子的方式让人震惊。宝盒子趴在凳子上,像只被扒了皮的狗,可怜巴巴;我甚至看到他裆里那只小雀儿和卵蛋,瑟瑟地缩着头,吓得几乎要缩到肉里去了。
我父亲曾多次指责老庄家的教育方式,但无济于事,老庄前头答应,回过头去照样对儿子施暴。母亲则表示出对他的充分理解,教育孩子是门大学问,说好说,做起来难。庄宝盒已经成了老师眼中的问题孩子,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向老庄抖落一大堆不是,其他家长也群起而攻之。他的假期通知书里永远是这样开头:
“庄宝盒同学品质较好,道德端正,但是……”
老庄从来不看下面的内容,因为下面都是儿子的罪名了:
课堂上自由散漫,
从不完成作业,
字迹潦草,成绩不理想,
贪玩,爱挑拨同学关系。
最重要的一条:上课看黄书,传播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正是这最后一条,让老庄决定彻底修理他。
“啥叫资产阶级思想,我想都没想。我也没看黄书!”庄宝盒趴在凳子上顽强地拧着脖子,抗拒着父亲的暴行,挣扎着反问:“如果是黄书,你为啥看?为啥买?”
老庄扬起的胳膊停滞在空中,他显然没有意识到儿子会这样顽固不化,支吾地说:“我是大人,对于我来说这不是黄书。”
宝盒子闭上眼,咬紧牙关,继续坚持着他的观点:“你能看我就能看!”
老庄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皮带被扔在地上,像条僵死的蛇趴在脚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中国人一直秉承传统的理念:言传身教;老子和儿子之间总隔着一层温情默默的面纱。如果哪天拳脚相向,不是道德出了问题就是自己出了问题。
老庄似乎默认了这种无奈,坐到凳子上,窸窣地用手指从烟荷包里捏出些散烟末来,又从桌上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小片纸,卷成烟卷,点燃来抽,顿时,房间里爬满蜘蛛网样的烟雾。他仿佛内疚似地小声嘟嚷道:“当年我在西藏,卫生条件不好,交通也不方便。你妈冰天雪地地进藏生你,我本是想替你妈接生,就偷拿了卫生员的书!”
庄宝盒本来觉得这是场胜利,面带微笑,听了父亲的这番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偷了大人的书,父亲却声称是偷来指导接生的。那么,这本书的性质就发生了质变,由一本黄书变成了具有非凡意义的葵花宝典!
庄宝盒嘴巴惊愕地地张着,半天合不上,突然俯在凳子上大哭起来,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具有着非凡的穿透力,穿过低矮的玻璃窗,散落在那天夜晚的雨幕里;沙哑的哭声直挂到宿舍后那棵巨大的柿树上。我看到那些柿子在稀疏的风雨中摇头晃脑,窃窃私语。
那天夜里我就躲在柿子树下,满山遍野都是雨打树叶的声音,非常奇妙。后来我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柿子砸中了头部,头上鼓起一个大包,像恶作剧时吸在脑门上的一只橡胶瓶塞子。我敢打赌,那只柿子一定是同情庄宝盒而故意袭击我的。
我刹那间明白了老庄的苦心,这简直就是一部人生宝典,一部让灵魂脱俗的传世经书。庄宝盒到处宣扬这本书,其实是一种无知、一种作贱、一种下流!那本书里的插图本是他妈妈圣洁的身体,却被他用来满足偷窥和快乐的意淫。我从庄宝盒的哭声里不由得联想到他妈那只红红的鼻子,她是本身就长成这样子还是被高原冻成这个样子不得而知。虽然那个雨夜我的做法与脑子里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及,但显然已经从那本书的诱惑里解脱出来了,有些不可名状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