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孙小振和王国强赶到铲车跟前的时候,发现侯不静挡在车前头,不让铲 车清理拆旧房屋现场,大斗子在那里一个劲地好说歹说 :“侯爷爷,你就别和 俺捣乱了,俺们就是干活的,这车光开支一天就好几百块钱,你不让干活, 我们的损失谁来赔?”

农村的辈分是挺复杂的。五大三粗的大斗子,朴实憨厚,勤劳能干,一 看就是一个实实靠靠的农家孩子。因为大斗子一个本家的姑姑,嫁给了侯不 静的一个侄子,所以论辈分,大斗子得叫侯不静爷爷,但是侯不静不管爷爷 不爷爷的,吃亏的事不干,并且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没人不让你干活啊, 斗子,你干你的就行。”

孙小振凑到跟前 :“老侯师傅,你挡在人家车前头,叫人家咋干活啊!为 啥不让人家干活啊!咱们村里和人家有合同,两个月之内必须拆迁到位,深 挖新土对旧村地面覆盖,压实新土,达到复耕种植条件,才能迎接上级验收, 才能争取来上级的补贴款,有了钱,才能把咱社区的楼房盖起来,大伙儿年 前才能住上新楼房。你这个样子可不行,我可告诉你,这一片属于大喇叭管, 要不一会儿她来了,可不是这么好说好道的。”

侯不静心虚地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大喇叭来,嘴硬地说:“谁来也不怕。”

王国强扒拉掉脚底下一块断掉了的水泥板,跳过一堆石灰,凑到跟前, 对侯不静说 :“你挡住人家车,人家咋干活?”

侯不静才不管这一套,脖子一梗 :“我不管,别耽误了我亲家砸铁卖钱就 行,我是替俺亲家看着这些东西。”

“砸铁卖钱,这里头还有宝贝儿啊,再说,这东西也不是你亲家的,群众 搬走以后,这些旧房子和留下的东西都是村集体的了,这里头有你亲家啥事? 你亲家呢?”

孙小振也顺手拿了根木棍支撑着走过去 :“又是钱不安吗?他呢?”

钱不安这时正在一堆破水泥块里头,用铁锤叮叮当当地砸水泥块,把水 泥板里头的钢筋一根一根地拽出来,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从旧墙边顶着一 头尘土,满头满脸灰土地答应着钻出来 :“在这里,在这里,谁叫我?哦!小 村官啊!咋了?”

孙小振一看这局面,又可气又好笑,又觉得不可理喻 :“你俩这是在演 地道战还是地雷战,简直就是胡闹,这里头到处都是砖头瓦块,拆了的旧房, 坑坑洼洼的随处有危险,要是砸伤脚磕着腿算谁的?要是上头掉下块砖头砸 你脑袋上,怨谁?快出来快出来,你在里头干啥?不安全。”

“里头有水泥檩条,檩条里头有钢筋,拆了埋了挺可惜的,我用大锤把钢 筋砸出来,能卖不少钱。”钱不安嘻嘻哈哈地对孙小振算了算他的“小九九”。

“我的老天! ”王国强黑乎乎的脸一皱眉头,拿起手里的大塑料水杯,喝 了一口水,不耐烦地对侯不静说,“你看看这地方尘土飞扬,到处是石头瓦块、 水井地窖,你砸钢筋耽误了人家铲车干活不说,关键是这里头危险,你弄这 个小心轰隆一铲子把你埋里头。”

“国强,咋说话呢?咋不把你埋里头。”

钱不安从土墙下爬上来,想和王国强理论理论。

大斗子也过来了,一个劲儿地说好话 :“你们上一边,找个凉快的地方吵 吵行不行,别耽误了俺们车辆干活,工期这么紧,抽空俺让俺爹请你们喝一 壶酒。”

正在拆迁的这座老宅子是一座小四合院,门框上贴着红对联,墙上还有 一个大大的双喜,看样子是在这之前不很长时间家里刚办了一桩喜事。

孙小振看着旧房子里头有一条结完婚留下的红彩带,灵机一动 :“来来 来,老侯大哥,咱们把胡同口这地方,扯上这一条彩带,里头人家铲车师傅 干活咱们就不要进去了,外头这边这堆破烂里头,你有啥稀罕的,你俩就抓 紧收拾起来,收拾完了马上离开这地方,不能影响工程施工。这个办法不错吧, 抓紧抓紧!”

大斗子和孙小振在北边,钱不安侯不静在南边,找了个门垛子把彩带绑 牢靠,大斗子和侯不静都说这法子行,谁也不耽误谁的,井水不犯河水。

突然,钱不安神秘地冲侯不静急切地低声吆喝:“老侯老侯,你看这里头。”

顺着钱不安手指的方向,一个大约一米半长、五十厘米深、三四十厘米 宽的石槽,赫然躺在胡同里。钱不安露出一脸兴奋地说 :

“这东西现在有收购的,早前喂牛喂马使的,一二百块钱一个,老侯,你 再吆喝两个人来帮我拉回家。”

侯不静却不以为意说 :“这东西有的是,石头碌碡、纺线车子、木头小推 车有的是,你没看见外地都有来的人收购了吗?”

一语点破梦游人,钱不安把侯不静叫过来,嘀嘀咕咕地悄悄说了一通, 转过头来对孙小振说 :“行了,行了,小村官,你和国强忙你们的吧。”

大斗子一看俩捣蛋鬼离开了铲车,就又重新打起火,拆旧工作好不容易 又继续进行了。

铲车又开工了,大斗子开着铲车挂上倒挡往后一倒,没注意铲车前面还 有一根铁丝,车一动,铁丝头一下子就扎到钱不安的脚心,疼得钱不安哇哇 地直叫唤。

侯不静让钱不安把鞋子脱下来,一看,原来是钢丝头把钱不安的脚心扎 出了血,于是侯不静说咱抓紧去卫生室看一下吧,大斗子和孙小振也到了跟前。 孙小振说:“抓紧到卫生室,让云秀给你抹一下吧!”钱不安说:“不用不用!” 顺手在地上捏了一点土坯上掉下来的土,抹了抹,说:“不要紧,不要紧,老侯, 咱们走。”

“这两个家伙闷葫芦里卖的啥药?”

王国强心里一阵嘀咕,“这两个老伙计不会又惹了什么事吧? ”孙小振拽 拽王国强的衣袖说。

大斗子一听孙小振说起云秀,就敏感地问孙小振:“你怎么认识的云秀?” 孙小振奇怪地说 :“云秀不是村卫生室的卫生员吗?怎么了?”

这时候,王国强走了过来,跟孙小振说咱们抓紧走吧,别耽误了铲车干活, 说完,拉着孙小振走了,只剩下没说完话的大斗子一个人在纳闷。

“工作没有干完的时候,沉住气地干,走一步说一步,先别耽误了主要事 情就行。”王国强给孙小振“传授”着农村工作“经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胡同, “咱们从大街上转一圈,回村里喝点水,累坏了,渴,没水了。”说完,国强 随手晃了晃空空的塑料水杯。

孙小振和王国强沿着村中间的主干路,边走边挨户查看拆房子的进展情况,村里到处都是旧房拆迁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大街上大车小辆来来往往, 两个人不住地与群众打招呼,给这家帮忙抬根木头,给那家帮忙搬点砖瓦, 走一路忙一路,虽然苦累,但看到群众支持拥护集体的决定,心齐气顺地奔 小康,心里也非常高兴。

一个砖瓦到顶豪华大门的四合院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院子里的房屋已 经拆掉,但依旧能看出是砖瓦结构的房子,建房年代大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在那个年月,应该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一般家庭可盖不起这样的好 房子。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娘坐在大门口,看见孙小振走过来,声音哽咽着说 : “孩子啊,给我和这个大门照个相吧。”

听大娘介绍,这个房子是大娘和大爷为给儿子娶媳妇儿盖的,两个人当 年在砖厂里码砖晾坯子,出劳动力打工攒钱盖起来的,如今要拆了,心里难受。 但是大娘是村里的老党员,觉悟高,带头执行村集体决定。

大娘满眼深情地说 :“昨天,我去看了新建的社区楼房,确实方便,可是 在这个老宅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心里是真舍不得啊!留下一张照片,将来好 有个念想。”

“您老是哪年入的党啊?大娘!”

孙小振越听大娘介绍,心里越热乎乎的,不由得感慨万千,干脆在大门 口石头长条凳上坐下来,歇歇脚,听大娘讲讲自己的故事。

“我 1964 年入的党。1963 年毛主席说农业学大寨,我们队里十三个姑娘, 每天早晨早早地提前出工,修大寨田,当天任务完不成,黑夜里偷着干也得 干完。村南边建社区盖楼的那块地,你从那边走的时候就能看得见,原先中 间有一溜老宽的水沟,两边是石脊子乱坟,就是俺们十三个女社员没白没黑, 用抬筐抬,用粪筐挑,用篓子背,用小推车推,干了四十五天才修整平整的 大寨田,从农历十月一直干到快春节了,真是干到大年二十九,吃了饺子就 下手,手上冻得出了血口子,手一攥都疼啊!但大寨田整好了,种上小麦, 第二年就来了个好收成,那个喜欢人啊!当时,公社在这里开的现场会,公 社党委当场就批准了俺的入党申请。”

说到这里,大娘浑浊的眼里闪出泪花,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好像又回到 了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当年。

大娘抹了一把眼睛,继续说下去 :

“到了后来,1980 年包产到户,1983 年村里有了副业,干砖厂,俺和你 大爷在砖厂里干活,攒钱盖的这座宅子,当时一块砖才四分钱,四邻八舍帮 工盖起的这个房子。这次村里说盖楼,上那个地方搬迁,俺心里也是挺热乎 乎的,但是孩子啊!这个小院子住了这么些年,就这么一下拆没了,确实心 里舍不得啊!”

听完大娘的话,孙小振竟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话。

“来吧大娘,先照相吧!”照相的时候,大娘擦擦眼泪,故意挤出一丝笑容, 但在快门摁下的那一刹那,两滴清泪又滚落下来……

王国强口渴得受不了,一直使眼色催着孙小振走,孙小振给大娘照完相, 和大娘说了几句话刚要走,大娘拿出一把织布用的梭子 :

“孩子,大娘送给你个梭子,留个念想吧!现在没人再干这个活儿了,用 不着了。”

孙小振接过梭子,吹了吹上面的土,用手擦了擦 :“我一定好好收藏的。”

孙小振电话响了,是村支书王德春打来的,原来钱不安和侯不静又惹麻 烦了,改行了,不砸钢筋了,又换了“工种”——到村口堵截收老物件的。 遇到外地人进村收老物件的,挨个盘问,人家收购的老物件,他们只要是看 着顺眼的,就不让人家拉走,再原价买了人家的,或者是退回原主手里,他 们再去和主家买。这个事正好被来村里指导工作的副镇长李新松抓了个现行, 李新松说现在市场是放开的,自由买卖,村里还搞垄断吗?抓住钱不安批评 了几句。

李新松在醴泉镇工作了十几年,从财政所会计干到计生办主任,又被提 拔到副镇长岗位上,对各村情况非常熟悉,早就知道钱不安和侯不静是村里 的两块“滚刀肉”,软硬不吃。他原本也不想惹这个麻烦,寻思他俩闹一阵子 就回家了,没想到钱不安还很执着,一直就在村头搅来搅去,搅得村子里鸡 犬不宁,吵吵闹闹,很不像话。

李新松就给他俩讲了一下道理,说现在整村拆迁,让群众住进社区是全 镇大局,上下一心,绝不能再节外生枝,处理旧物件要尊重群众意愿,不能 横拦竖挡,进入市场,买卖自由。

钱不安和侯不静可不吃这一套,他俩才不管他是不是副镇长呢,当场就 把李新松呛了一通,说他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说允许他们买卖自由,不 允许我买卖自由吗,我想买他想卖就成交,他不想卖我慢慢和他讲,买卖不 成话不到嘛。气得李新松肚子鼓鼓的,给王德春打电话发了一通牢骚,说你 的人你来管吧,村头都乱成一锅粥了,让王德春过来处理处理。可巧的是, 王德春在镇上找董书记协调复垦验收的事走不开,就打电话让孙小振和王国 强先去看看。

西洼子村进村的主要道路只有一条,村口有一个大牌坊,大理石材质, 仿古造型,传统工艺,非常壮观,上面写着四个字“西洼子村”。钱不安和侯 不静用挡铲车的那条红绸子挡住路口,只要过来的车挨个检查,车上的老物 件挨件扒拉,合适的就往下拽,来来往往的村民都拿他俩打趣,“侯不静,当 官了吗? ”“钱不安,绿林好汉截道吗? ”但是老钱他俩不管这个,对他们来 说是咋合适咋办,不吃亏就行。

“你俩咋又弄这么一出? ”孙小振连呼哧带喘地跑到大牌坊,正看见钱不 安爬到一辆三轮车上往下卸东西。

钱不安看见孙小振,理直气壮地说 :“咋了?保护咱村东西不外流。” 车主过来说 :“这些东西俺们都花钱买了,给了人家钱了。”

钱不安装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说 :“花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了。”

车主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俺们是收购旧家具的,又不是卖东西的!”

钱不安耍赖皮 :“不卖?不卖就把东西送回去,反正你出不了这个大门, 叫你走不了!”

“俺再也不来了行不行?今天你放俺走,行行好。”车主实在没办法了, 一边作揖一边低声下气地求着钱不安。

“咱这么办,老钱大哥,你也是个好心,也是想着村里的好东西不能流出 去,得给老少爷儿们留个念想。”孙小振对钱不安说,“一会儿让国强哥去村 里用大喇叭……”

一提到大喇叭,孙小振还没说完,钱不安马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别 找那娘们儿,大喇叭说急眼就急眼,谁受得了。”

王国强一旁憋着不笑,孙小振捂着肚子笑得快受不了了 :“一物降一物, 你是让大喇叭拿牢靠了,不是那个大喇叭,是广播喇叭,让国强哥给你出个通告,在广播里给你宣传宣传,村民有卖东西的,让他们首先联系你、联系 钱不安,这样行了吧!拦车违法,快放车通行,让人家走,好好的村庄,让 人家笑话咱们,说咱们不仗义,快让人家走吧!”

中午吃完饭,孙小振躺在床上休息,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在想着党员大 娘说的话,就拿出大娘给的织布梭子,用手机拍了几张梭子的照片,发了一 个朋友圈,写下了感受——乡情乡愁乡村记忆,一键发送,发完了就把手机 放在床头上想打个盹。

“嘀嘀……”

孙小振刚要迷糊,一看是云秀的微信,原来是云秀看见孙小振朋友圈里 发的织布梭子照片,发了条信息问孙小振 :

“从哪里淘的宝贝?”

孙小振本来困得要命,只好回了一句 :

“一个大娘送给我的,里头有老百姓很深的乡村情结,心情五味杂陈,心 里不是滋味。”

“是啊!老百姓对村庄感情太深了!”云秀秒回。

“休息一会儿吧,下午我还得去县城一趟,我大学里导师来县城了,我去 看看老师。”

孙小振就想着早一点结束对话,抓紧休息一下,中午时间,打个盹就 管事。

一看孙小振下午要去县城,正好云秀下午也有事想去梁州城里,正愁着 没有顺路车,这下正好,巧儿娘打巧儿——巧打巧了。云秀马上发微信说:“下 午去县城,你捎带着我吧,我去姐姐家拿个实习表,行不行?”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村委大院里,孙小振边扑打衣服边接王国强的电话, 王国强说测量队的人来了,想和孙小振去看看测量队工作进程,了解一下村 里确切地拆了多少户、拆出了多少耕地,弄准弄细,做到心中有数。

孙小振说他大学导师林雨浓来梁州县城了,让他晚上去聚餐。王国强说 晚上才聚餐,现在着什么急,早着哩,你开车去村西头,我在那里等你,咱 们和测量队接上头,说上几句话,和他们说一下时间要求,别耽误了县里验收,说完这些事情,你从南外环路直接去县城就可以了,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肯 定不会影响你吃晚饭。

孙小振想了想,抬眼看了看手机,现在才下午两点多,时间挺宽裕,说行吧, 去待上半个小时再走也不迟,毕竟精准测量也是大事,牵扯到争取上级补贴 的事,马虎不得。

云秀自打下午一上班,就心不在焉地手机不离手。一会儿看一眼,一会 儿又看一眼,生怕落接一个电话或者微信,眼睛从卫生室窗户一直盯着孙小 振的车,一看孙小振要上车,既没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到卫生室喊她的意思, 忙拎起手包,一溜小跑到孙小振车跟前,气呼呼地说 :“想跑吗?上哪儿跑,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县城的吗?”

孙小振一摊手,无可奈何地说 :“我上哪里跑?国强哥让我去村西头和测 量队的人见面,说是测量工程进度的人找我。”

“那今天下午不去县城了吗?”云秀追问。

“去啊!和测量队商量完事情就去,到时候我回来接你,行了吧?我得先 干工作。”孙小振回答道。

“这还差不多! ”云秀问清楚了以后才算放了心。她又转念一想,不行, 他要是不回来,直接跑了咋办?那自己去县城就没有顺路车了,想到这里, 一伸手拦住刚要走的孙小振,改变了主意 :

“别回来接我了,不放心,到时候你忘了,我找谁送我去县城啊,我现在 就上你车,跟你一块儿去。你放心,你忙你的,我在车上等你,你忙完了咱 一起走。”

孙小振一看也没有别的办法 :“好好好,走吧走吧,上车。”

云秀心满意足地打开副驾驶门,刚要上车,孙小振说:“你还是坐后排吧!”

“前排咋了?怕别人看见?影响你村官形象? ”云秀刚开满鲜花的脸上马 上晴转多云。

孙小振一看云秀猜透了他的心思,忙搪塞道 :“抓紧上车吧,上吧,路上 坑坑洼洼的,小心碰着头。”

孙小振开车刚从村委大院拐出去,钱不安扛着一个风箱正好走到胡同口。

“又淘着宝贝了吗?老钱大哥? ”孙小振知道钱不安毛病多,好挑刺,忙 抢着和钱不安搭话。

“是啊!这风箱早些年是地主家使的,你看这木料,好着呢!秀儿这是陪 小孙书记去哪儿啊?给小孙书记当专职秘书吗?”

钱不安看着坐在副驾驶上的云秀,含沙射影地说。

“钱大爷,”云秀显然听出钱不安话中有话不怀好意,但满不在乎,反倒 有点窃喜,她目的就是让人知道她喜欢这个年轻村官,于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心平气和地对钱不安说,“小孙书记待会儿要去县城办事的,正好我搭车去县 城,去俺姐姐家,拿医学院实习表的。”

“挺好挺好,去吧去吧!”钱不安摆手摇头一脸坏笑地扛着风箱就要走。

钱不安刚要走,云秀又把他喊住了,说 :“钱大爷我问你个事。”

钱不安扛着风箱的脑袋往后摆了一下,就问 :“咋了云秀?”

云秀问钱不安 :“我听说钱芳不是大学毕业考到银行了吗,考上没有?”

一提姑娘考银行的话题,正是钱不安非常自豪的事情,就说 :“现在正考 着呢,还没出结果呢,也不知考上没考上呢,应该差不多。”

云秀说 :“得让她好好考啊,银行这个职业多好啊,净跟一些大老板有钱 人打交道,给有钱人大老板当个秘书也挺方便呢。”

钱不安一听,知道中了云秀的圈套,气得一摆手 :“你快忙你的去吧,你 这闺女!”

孙小振一听云秀跟钱不安针锋相对地㨃上了,觉得又好笑又心烦,就说 云秀 :“你跟这个老钱弄这一套有啥用呢,他说他的你听你的,少说为佳,咱 们快点走吧。”

云秀仍然气鼓鼓地说:“还想挖苦我呢,不跟他一般见识,要不是为了你, 我早跟他吵起来了。”

孙小振说 :“你少说两句吧,你咋跟你娘一样的脾气呢。”

云秀说 :“我娘脾气咋了?有话就实实在在地、直来直去地说呗!” 孙小振说 :“走吧走吧,咱抓紧走吧!”

测量队是镇上派下来的,任务是测量一下现有村庄规模,占了多少亩地, 现在拆迁已经拆出了多少亩地,统计一下进度,将来土地增减挂钩盖楼用了 多少土地,有个明白账,对群众能有个交代,说得清清楚楚,好更加有效地 推进。

孙小振到了村西头的时候,老远就看见王国强戴着个大凉帽,一手提着他那个大水杯,另一只手拽着根皮尺,和早已经赶到现场的测量队的人在比 比画画交流。

孙小振下了车,从不远处一看,现场人很多,好几个人根本就不认识, 觉得让人看见他和云秀在一起不好,再有人说三道四,会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就郑重其事地和云秀说:“在车上别下来,我去说几句话,一会儿回来咱就走, 别下车啊!”

正开着铲车在公路东侧干活的大斗子,老远看见孙小振从车上下来了, 车上副驾驶坐着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云秀。大斗子从铲车上跳下来,挤了挤眼 睛,定了定神,仔细地看了看,确实很像云秀,就想上跟前去和云秀说两句话, 又怕云秀急了眼把他骂一顿,只好老远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过来走 过去,偷偷看着云秀的背影着急。

六月的太阳是够热的。此刻虽然是下午三点多钟,但是明晃晃的太阳烤 着大地,本来尘土飞扬的拆迁现场更是升起一层尘雾。云秀一个人坐在驾驶 室里又闷热又烦躁,便轻轻地拉开车门,举起手包遮挡阳光,躲在一堵墙边 上乘凉,就是这样,汗珠子也是顺着两腮流了下来,把腮上的红胭脂冲出两 道淡淡的水痕。

这时,车上电话铃声响起,原来是孙小振的手机落在车上,云秀想接又 怕孙小振不高兴,当云秀走到车跟前拿起来电话的时候,电话也挂断了,云 秀就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刚放回去,电话又响了起来,一看上面显示了一个叫杜娟的名字,这是 谁呢?云秀好奇地想,于是她毅然拿起手机,往右一滑,还没说话,电话里 就连珠炮似的开了腔 :“孙小振,你还来不来?当了村官看不起人了吗?咋不 说话呢?”

云秀吞吞吐吐地说 :“你好,小振他……”

杜娟一听不是孙小振,忙道歉说 :“対不起啊,电话打错了。”

“没没没,电话没打错,小振哥在工地上和人说话呢!” “你是谁啊?是孙小振的女朋友吗?”

“不不不,别瞎说,我是……”还没等云秀说完,杜娟说:“你让他抓紧来吧, 大家都等着他呢!”

大斗子抓耳挠腮地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和云秀打个招呼,刚从铲车边的土堆上跳下来,老远看着孙小振往车跟前跑去,又不由自 主地停下了脚步。

孙小振一溜小跑到了车跟前,对拿着遮阳帽忽闪忽闪扇着的云秀说 :“走 吧,热坏了吧?”一看云秀手里拿着他的手机,心里有点不大高兴地夺过来 : “你怎么动我手机?拿我手机干吗!”

云秀也不乐意了 :“我愿意拿吗?它一个劲儿地响。”

“谁打来的? ”孙小振打开驾驶室的门上了车,见云秀还在车跟前愣着, 就冲着云秀摆了摆手。云秀噘着嘴一下拉开副驾驶的门上了车,孙小振又问 : “你没接吧?”

“接了,催你快去吃饭的,这才几点?真是的,你们这些当小官的真是清闲。” 让孙小振这么一数落,云秀一脸不高兴。

“谁打来的?男的女的?”孙小振还心不在焉地问。 “我哪知道!”云秀没好气地说。

孙小振边开车边和云秀说话,正好从大斗子铲车边与大斗子擦肩而过。 大斗子端着他的那个大水杯喝口水的工夫,车就过去了,想和云秀摆摆手, 抬起手来,车已经走远了,就从后面看见云秀伸出手来,握成拳头,轻轻地 打了孙小振一下。大斗子看见云秀和孙小振打情骂俏的一幕,简直是又气又 急又恼,一肚子无名干醋油然而生,这两个人去哪儿呢?干什么事去呢?

路上,孙小振一边开车一边和云秀计划下一步行程安排 :“待会儿到了县 城,我先把你送到……”孙小振扭头看了看云秀,这才想起,云秀光说去县城, 还没说具体的地点,就转过头问云秀 :“你、你去哪里呀?”

“我去我姐姐家,她在鹤鸣山庄住,实习表给我落她家了。” 云秀看出孙小振主动缓和气氛,心情也明显好了起来。

“鹤鸣山庄房子不便宜啊!你姐夫干啥工作?挺有钱啊,待会儿到了县城, 我先把你送到你姐姐家,再去参加同学聚会,吃完饭再接你一块儿回村,行 不行?”

云秀本来想跟着孙小振一块儿去吃饭的,听孙小振这么一说,心里一百 个不乐意,但又说不出来,只好没好气地回答 :“都是贷款买房,两个老师, 能有多少钱,不如你,同学都上大饭店请客,行行行,小心开车。”

一路上说着话的工夫就四点多钟了。从醴泉镇穿过青龙山隧道,得路过几个小村。不巧的是,车跑到了桃花峪的时候,半路上又堵车了,有一个砍树的, 把电线给刮断了,村里找电工紧急施工维修电线,怕耽误了群众晚上做饭用电, 组织电工抓紧铺架新电缆。急得孙小振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孙小振的那 帮同学可不知道这边状况,电话一个接一个,一个劲儿地催,弄得孙小振脸 上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大汗淋漓。

云秀一看见堵车,却莫名其妙地高兴,平常想单独两个人说说话,还真 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这回好了,想跑也跑不了了。两个人一会儿坐在车上有 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会儿躲在树下看电工们拉线施工,好不容易天快黑的 时候,电线也顺好了,两个人抓紧上车赶路。

一上车,孙小振嘱咐云秀 :“你先给你姐姐打个电话,让她吃饭等着你, 别你到她家了,人家也吃过饭了,还得再单独给你做饭,为你一个人拾掇, 多麻烦!”

云秀不耐烦地说 :“我知道,这就打电话。”顺手摸过电话,“姐,晚上吃 饭等着我啊!我晚点……咋?单位同事聚餐,你们去饭店了吗?哦!不用不 用!我和一个同事,搭人家车来的,你稍等一下啊。”

云秀用手捂住手机问孙小振 :“姐姐说让咱们去她那一桌,她几个同事在 鹤鸣山庄坐下了,有个饭局,人不多。”

“你开玩笑吧!我又不认识她们,我上她那里吃什么饭,我今晚上来是有 重要任务的,不去不去。”孙小振一个劲地摇头,本来因为路上耽误时间,就 烦得要命,他哪有心思到处“赶场子”。

云秀只好对电话里说 :“你们吃吧,我们不去了,晚上可等着我啊,我上 你那里去拿表的。”

孙小振忙打住云秀的话头 :“哎哎,说明白啊,我是说我不去,我没管你 的事,你去不去自己拿主意,你愿意去你姐那边吃饭就去,不愿意去你姐那 里吃饭就不去,我不管。”

云秀看着孙小振一脸正经的可爱模样,眉眼含笑地对孙小振说:“早挂了, 不去了,今天晚上咱俩找个小饭店随便吃点吧,这时间再去有点晚了吧?”

孙小振正着急上火,一听云秀又这样说,就不耐烦地说 :“你闹呢!我今 天晚上的主要任务就是去陪老师吃饭的,再晚也得去,咋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你还有哪儿能去?”

云秀可怜巴巴地说:“这个点去谁家也不合适了,那好吧,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在你吃饭的酒店门口找个小饭馆,自己一个人吃一口,吃完了在门口等着你, 行不行?”

孙小振一看,事已至此,甩是甩不掉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烦躁地说: “别弄这些没用的了,干脆跟着我一块儿去吃饭吧!”

云秀知道是把孙小振折腾得够呛,心里一阵阵地窃喜,但脸上却装出一 副无辜的样子,可怜兮兮地说 :“合适吗?不会影响你的吧?”

孙小振开车拐弯进入辅路,气急败坏地说 :“行了,别弄这苦肉计了,这 就到饭店了,抓紧上去吧!”

转眼到了会仙楼大酒店门口,一个老保安比画比画地让他们停好车,关 好车门,云秀顺势很自然地挽上了孙小振的胳膊,孙小振惊得一斜愣身子, 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云秀,小声地说 :“干吗呢!好好走路行不行?别让人看 见闹笑话。”

有些事情,真的就是这么凑巧,刚才比画停车的保安看出了门道,认出 了云秀,一个劲儿地心里琢磨 :“这不是大喇叭那个闺女吗?长这么大了,女 孩子真是女大十八变,真是长得挺漂亮的。”

敢情这个保安也是西洼子村的,正琢磨着,保安电话响了:“谁啊?安子, 我是你三舅啊,咋了?你要使那个手电钻,找你妗子去拿就行啊!”

侯不静把村会议室门砸坏了以后,王德春让王国强和大喇叭轮流着天天 找他,让他把门修好,否则就交派出所处理他,侯不静自知理亏,怕惹出更 大的麻烦,满口答应抓紧修好。但是侯不静一来是不会修理,二来是到村里 怕这几个村干部再没头没脸地批评他,弄得他上不来下不去地难受,就托付 钱不安抽空借个手电钻,去村里修一下砸坏的门,帮他把这个事情摆平。

原来这个老保安是钱不安的三舅。钱不安记得三舅原先在砖厂干过维修 工,是维修拖拉机农用车的行家,家里肯定有工具,于是晚上给三舅打电话, 找他借工具。

本来借完工具挂了电话也就没事了,但合着该出事,老保安看着走进饭 店的云秀,又给钱不安回拨了电话,问钱不安 :“安子啊,大喇叭家那个闺女 参加工作了吗,找对象了吗,现在干啥呢?”

“咋了?三舅? ”钱不安满世界打听小道消息还打听不着,一听大喇叭的事儿,格外感兴趣,岂能放过?便刨根问底地瞪起眼睛来问。

“我看见她和在咱村驻村的小青年进饭店了,不是原先说陈大头,陈金海 家大斗子找了这个闺女了吗?”

“三舅,你抓紧给我拍个他俩的照片传给我,我看看是不是,别弄差了。”

电话里都能听出,钱不安掩饰不住要跳起来的高兴,就像钓鱼的钓了好 几天,终于钓了一条大鱼一般。

孙小振和云秀在吧台问了一下服务员,房间在二楼一帆风顺厅。云秀和 孙小振就转过身来,准备从楼梯口上二楼,一上楼梯,云秀高跟鞋的鞋跟踩 滑了,差点摔倒,孙小振一把拉住她 :“小心点,女孩子就是麻烦,就不该领 你来。”就这样一个镜头,生生地被老保安拍了个明明白白。

孙小振和云秀一前一后进了酒店房间,参加宴会的人已经围着一张大餐 桌坐齐了,让他俩惊讶的是,村支书王德春也在场。众人握手寒暄过后,孙 小振挨着林教授坐了下来 :“老师,您老人家怎么突然下凡?”

林教授,名叫林雨浓,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学者,齐鲁大学社会学教授, 举止文雅,风度翩翩,穿着一袭清亮的紫色长裙,脖子里系了一条淡黄色的 纱巾,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林教授在齐鲁大学研究新农村建设课题,与王德春在省里一次新农村建 设专题研讨班上认识,王德春是研讨班的学员,林教授在那个研讨班上,做 了一个新时代农村建设方向探索的专题讲座。课间的时候,王德春就跟林教 授谈起他美丽的小山村,邀请林教授在合适的时候到小村来看一看。

“我怎么来了?不欢迎啊!是你们王书记邀请我来的。”

林雨浓笑眯眯地对孙小振说,转眼看了一眼云秀,用悄悄的却能让大家 听见的声音问孙小振 :

“挺漂亮的,女朋友啊?”

“不是不是,算是一个同事,都在村里工作,我是给王书记当助手,云秀呢, 是在卫生室实习的,都是给王书记当兵。”

孙小振脸上一热,抬头看看王德春,又回头看了看云秀。这时的王德春 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整理自己面前的酒具和餐巾,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 他说的什么,云秀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脸上微微泛起潮红,一脸莫 名其妙的幸福样子,不置可否地傻笑了笑。

林雨浓微微一笑:“好啦,大家都到齐了,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边吃饭边聊, 来吧!”

王德春一看时机到了,举起酒杯致辞 :“大家一起举杯,欢迎林教授和各 位美女帅哥!”

林雨浓高兴地说 :“大家明天一起去村里,实地考察一下王书记的美丽小 山村,有什么好点子,给我们王书记做点贡献,留下一份乡村记忆。”

大家纷纷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表示了一下,一坐下,云秀就问王德春:“大 春叔,明天我也陪教授参加这个活动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王德春实在是不好拒绝云秀,对于这样一个有一搭 没一搭的要求,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再说云秀本来也不是村里的工作人员, 是在村卫生室实习,单独承担的工作量很少,大年三十打了个兔子,有没有 都一样过年。王德春就笑了笑说 :“只要教授要你,你就参加,好好跟教授学 习学习啊。”这么一说,也就算同意了。

林雨浓放下刚端起的酒杯,高兴地说 :“我喜欢这个姑娘,眉眼儿里透着 机灵,长得又这么清秀,这两天跟着我就行,就这么说定了。”

云秀一听王德春和林雨浓都答应了,就转眼看了看孙小振,挑衅似的噘 起嘴,抬了抬下巴,那意思是:“还不愿意带我来,这下好了,有人愿意要我, 不麻烦你了。”

孙小振一脸无可奈何。

孙小振和云秀还在吃饭的当口,村里像炸了锅一样传开了,说孙小振领 云秀去县城饭店开房了,有鼻子有眼有照片。

酒过三巡,寒暄客套的过程一结束,进入一对一喝酒阶段。

可了不得了,交叉喝酒,互相碰杯,回忆过去,回想友谊,这么喝酒倒 不要紧,一开始还有个节制,酒至半酣,腮红耳热之后,孙小振的同学开始 拿他和云秀当喝酒的由头,没轻没重地开起了玩笑。这个同学说小振我跟你 俩喝一杯,那个说我跟你小两口干一杯,弄得孙小振百口莫辩,左一杯右一杯, 疲于应付。

杜娟想给孙小振挡酒,别的同学还起哄,笑话杜娟,说人家孙小振有女 朋友了,你还惦记人家啊,弄得云秀也莫名其妙的不知该怎么办,一个晚上 下来,孙小振终于喝了个酩酊大醉。

麻烦事来了,车是没法开了,王德春给林教授她们在饭店安排了房间, 都歪歪扭扭地回去睡觉了。孙小振烂醉如泥,走路都成了问题,王德春说再 开个房间,和孙小振在这里住一宿得了。正在这个时候云秀姐姐打来电话, 说在饭店门口等着她,云秀就和王德春说 :“让他去俺姐姐家吧,有点啥事好 照应,大春叔,你也喝得不少了,你上房间休息吧。”

云秀就把姐姐姐夫叫上来,三个人把孙小振深一脚浅一脚地扶到车上, 拉到了云秀姐姐家里,一进门,孙小振一头扎到客厅沙发里呼呼大睡……

云秀的姐姐云香一摊手说 :“你看看你惹的这个麻烦,没有办法了吧?那 干脆吧,咱们俩到我的房间里睡,让你哥在这里看着这小子吧! ”云秀的姐 夫是个体育老师,顺手在沙发边铺三块平常锻炼俯卧撑仰卧起坐的练功垫说 : “今晚我陪他,从沙发上滚下来的时候,我接着他。”

云秀拿了一个玻璃杯,给孙小振倒了一杯凉开水,放在了茶几上,用手 拍了拍孙小振的脸,扶起来让他喝了一口凉开水,孙小振边说梦话,边吧唧 了吧唧嘴又倒在沙发上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