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未娶的柯耀强,不是生理有毛病,而是心理有毛病。
自从田倩倩去深圳打工,柯耀强就掉进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无法自拔。
没有田倩倩,柯耀强就没幸福可言,行尸走肉般活着。直到他三十六岁,月老才想起他,让跌宕起伏的桃花运眷顾了他。好几个女人,像鱼儿游进他心里,掀起千层浪,让他尝到爱情的滋味,却是昙花一现。
当绞车升到地面,柯耀强看着黄沙弥漫的鬼天气,升井的“好”心情,又被弄成了铅球,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体验到“笑啼皆不敢,方验做人难”的柯耀强,下了人车,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向充电房走去。地面上清新而凌冽的空气,渐渐抚平了他郁闷的心情。他扬起脸,贪婪地吸吮带有煤味的空气,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以及他平安升井后,呼吸着地面空气的幸福感……
这是普通矿工真实的写照。
黑夜里,看着矸石山上巨大无比的照明灯,真的很幸福。“又从阎王爷手底下逃了一天。”柯耀强喃喃地说道,照例和一伙人在充电房的小窗口外,争先恐后地排队缴矿灯和自救器。他们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爱凑热闹,挤在一起,说一些荤段子,然后嬉闹着,来庆祝安然无恙的升井。
升井,意味着把自己的命,从井下安全带回来,意味着大家可以回家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伦之乐,有家庭的工人,幸福感十足。可怜的光棍们,也会找各种方式放松。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早点缴了矿灯,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享受下班后的“惬意”时光。
柯耀强却不想让他们回去享受,饱汉不知饿汉饥哩!这帮龟孙,在井下“啃馒头”时,无精打采的怂样,就像几百年没吃饭,“磨洋工”有他们哩!再看看升井后,个个像打了鸡血,猴急猴急的,井下这么大的黑洞洞,还没钻够累透?非要找女人消遣,真是一群王八蛋!他心里骂着,并不急于缴矿灯和自救器,却第一个跑到充电房的窗口外,歪着脑袋往里看。
充电房当班的是侯小梅和纪红云。侯小梅是矿上有名的美人,美貌让她有了骄傲的资本。她见升井后脏兮兮的“煤黑子”,就流露出厌恶的目光。
像侯小梅这种女人,柯耀强压根就瞧不上。他喜欢和颜悦色、富有亲和力的。“耀强,缴不缴灯?嫑蹲着茅坑不拉屎。”胡大木边挤边喊。
柯耀强回头瞪着胡大木:“咋啦?是我不缴灯啦?人家不收灯,我有啥法?”他嗓门大,一开口就像在吵架。矿上人都说他脑子有毛病。
纪红云听见了,赶紧打开窗口:“你们辛苦了,请到这边来。”满脸蝴蝶斑的她,柔声细语地说着,她的话语像一针麻醉剂,从耳朵灌入,麻醉了男人们的身心。
在纪红云的面前,大家没压力感,筋疲力尽也被驱散了。和舒服的人待在一起,就是养生。矿工们一窝蜂又挤到她的窗口外。
柯耀强刚要去纪红云的窗口,被胡大木按住了:“你干嘛呀?”柯耀强恶狠狠地说:“给你腾地方呀!你可小心别闪了眼。”
胡大木嬉皮笑脸:“那边满了。”
柯耀强一看,那边确实满了,而这边,只剩下他俩了。
侯小梅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细腿,晃来晃去,几乎要将鞋晃出去,透过灯光,在欣赏她的手。这双手白嫩细长,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非常好看。
柯耀强心想:这手不是侯小梅的该多好呀!可偏偏是她的,这个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女人,长得再好看也是烂货。听见胡大木吸溜口水,他觉得恶心,“没出息的玩意,也不撒一泡尿照照,她能看上你?不看你啥德性。”柯耀强暗自骂着胡大木,恶狠狠地瞪着侯小梅。
侯小梅瞟了一眼窗口,见柯耀强凶巴巴的,再看胡大木,吸溜着哈喇子,色眯眯地看着自己,就觉得他俩是矿上最讨厌的人,像一对苍蝇,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们。“傻大个柯耀强,浓眉大眼的还很帅气,在矿上算是人堆里的飘梢子,可他漂亮的皮囊里,灵魂却很恶心,喝点马尿,就和矿上的骚婆娘们胡搞,还到处说他爱田倩倩,说田倩倩去深圳之前,和他在后山上干那事,弄得老田家名誉扫地,真是个人渣。胡大木也是衣冠禽兽,色狼一个。这两个矿上最恶心的男人,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我是你们欣赏的吗?不自量力的恶心鬼,他们都去寡妇的窗口了,你俩耗在这儿,想死呀?”侯小梅想到这儿,起身走到窗口,恶狠狠地说:“这么脏?”
“你才脏呢!”柯耀强气呼呼地说完,撇下矿灯和自救器,转身去了浴池。
趁侯小梅收柯耀强的矿灯,幸灾乐祸的胡大木逮住机会,盯着侯小梅。侯小梅宽大的工作服,也掩藏不住她胸前高高的“小山”,芊芊细腰,丰腴的臀部,加上很标致的个头,漂亮的脸蛋,融合着东方女性的古典美。她身上每个细胞都散发着神奇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胡大木。
“妹子。”
“谁是你妹子?流氓。”
胡大木见侯小梅没好言语,老实地缴矿灯,还没等他收回手。“哐当!”侯小梅用力关上窗子。
差点被夹断手指的胡大木,闷闷不乐地往浴池走,想起柯耀强:这龟孙柯耀强,除了人高马大,也没什么优点,却把矿上的骚娘们迷死了,被他祸害的娘们不少,我就弄不懂,这些骚娘们放着好端端的男人不爱,偏偏爱这个王八蛋。他一天到晚牛皮哄哄的,还清高得不行,学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人模狗样,连侯小梅这种小三都看不上他,还装什么清高?他过不好,还不想让别人好过。胡大木想到这儿,露出嘲讽的笑意,加快步伐,他想去取笑一下柯耀强。
浴池里,胡大木窸窣地脱去又湿又冰的工作服。不只是胡大木的工作服,像铠甲一样沉甸甸裹在身上,特别难受,所有下井工人都穿着这样又湿又冷的衣服。一年四季,他们在阴暗潮湿、到处滴着黑水的环境里,一工作就是十几个小时,湿漉漉的衣服只能裹在身上,直到升井后才能换掉。甭说穿着又湿又冷的衣服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了,光是想想都很难受,但为了养家糊口,他们天天受着这种折磨。
升井之后,在热水池里好好泡个澡,是矿工们最大的幸福。可浴池不到一根烟的工夫,被“烟鬼们”弄得乌烟瘴气。矿工们躺在热水里抽根烟,是最美妙的享受。他们将这种享受叫“躺在浴池里吸烟,气死老神仙”。
柯耀强小时候,他后爹整天缠着他娘,忙着生孩子,顾不上管他,他得了气管炎,一闻烟味,喉咙就不舒服。他爱在井下干活,井下不准抽烟,空气再不新鲜和充满煤尘,都比烟味强。他闻不得烟味,从热气腾腾的水池中出来,往淋浴区走,和刚进来的胡大木打了个照面。
昏暗的灯光,胡大木只看见雾气腾腾、朦胧中赤裸的男人们,分不清谁是谁。柯耀强和他擦肩而过,他却没认出来。柯耀强早已适应了光线,一眼认出胡。
大木来,他躲开胡大木,在淋浴区冲洗了一下,穿好衣服,出了浴池。此时的矿区,除了矸石山上的灯最亮,别的灯都很昏暗。
才晚上九点,苍穹矿上已“夜深人静”了,看不见远处那波澜起伏、广袤的荒山,也看不见家属区的公用房,更不要说矿工们私自搭建的地窝子——黑户家属区了,连房屋朦胧的影子都看不见。
矿上住房条件有限,家庭拮据的矿工们,为了把老家的媳妇接到矿区来,就在靠山的地方,搭建一个地窝子(房子),就算有个家了。矿上解决不了这些矿嫂们和孩子的户口,他们成为黑户。不管怎么说,将家搬到矿上的工友们,都比柯耀强这老光棍强,最起码有温暖的家,下班后能有地方,让自己舒坦和慰藉心灵。
柯耀强再也不想过以前的生活,他觉得很对不起倩倩。他的倩倩去了深圳,但倩倩一直都在他的心里,从未被遗忘和占据过。这几年,他因醉酒,已臭名昭著了,可谁也不懂他心里对爱情的纯度。他现在不想再玷污这份纯度,所以,他要戒酒了。走在黑漆漆的路上,他尽量压制着情绪,掏出传呼机,看有没有信息。
传呼机的蓝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显示着1996年9月1日,没任何消息。他便进了瘸子李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