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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案

夹皮沟两边的地窝子,是矿上的黑户区。

地窝子露在外面的部分像房子,地下的部分像洞穴,是和窑洞差不多的房屋。地窝子最大的好处,建筑时省钱,并冬暖夏凉,住着非常舒服。聪明的矿工们在矿区建几间地窝子,把农村的老婆孩子接来,就有了一个家。

地窝子分散在夹皮沟的两边,零散而参差不齐,被人们踩出来的羊肠小道,横七竖八地“网住”这些人家。因为是自建的房屋,也没路灯,一到晚上,就黑漆漆一片。

从小在黑户区长大的文静,在压风房上班,和柯耀强的大姐柯耀霞搭班。在矿上,压风房的工作最轻松,两班倒,一个班十二个小时,没什么具体活,就是守着机器,熬时间。

文静从煤校毕业,还属于实习阶段,柯耀霞是她的师父。

在班上,文静和柯耀霞晚饭做的炒面片,下班后不用吃饭。柯耀霞有事早走一会儿,文静等着交接完班,从机房里出来,天已黑透了。她洋溢着幸福的笑脸,藏不住愉悦的心情,冷冽的秋风,从脖子往里灌,并没让她的笑容凝住。她上完这个班,明天回老家参加哥哥文斌的婚礼。文斌结婚,是文家最大的喜事了。

文静顺市场的小路,快步往家走。到夹皮沟口,就没路灯了,四周黑乎乎的,她并不害怕,她已习惯了。到了家门口,看着破败的房屋,在矿上这就是他们家的栖身之地。她常常为破败的家而愁眉不展,可此时,她想着哥哥娶了个不要钱的媳妇,哥哥结完婚,就去深圳打工。她有工作,这日子呀,肯定会越过越好,有一天,她家也会住上楼房的。

文静推开篱笆院门,进了屋。

从昏暗破败的房子里,飘出文静的歌声。她在镜子前不断地换衣服,比较着哪件衣服更好看,更得体,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参加哥哥的婚礼。人逢喜事精神爽,镜子里的文静亭亭玉立,喜上眉梢,越发好看。“老人们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是真的耶!我咋这么好看哩!”她喃喃自语,自信满满地摆出港台电视剧里女主角的姿势,自我欣赏。她特别爱照镜子,家里没人时,常常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以博得自己欢心,也爱幻想自己就是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漂亮、性感又幸福。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文静冲着镜子莞尔一笑,连忙去开门。“啊——”一声尖叫划破了苍穹煤矿的天。

黑户区,家家都关门睡觉了。文静的惨叫,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就连下班回家的人,都没发现有啥不正常的。黑暗中,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但悲剧发生了。

悲剧发生时,柯耀强为了保全瘸子李饭馆的名誉,才和胡豆花统一战线,谎称自己要了双份的肉,把胡大木气得一出瘸子李饭馆,就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这一口唾沫不是吐给胡豆花的,而是吐给柯耀强的。

胡大木打算好好放松一下,把刚才发生的不愉快,统统发泄在梦呓发廊小妞的身上。一路上,他都在骂:“狗日的连世道都弄不清,还自以为是哩!老子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知道好歹的东西,老子去快活,等一会儿,老子就要美美享受。”胡大木大骂着柯耀强,还觉得不解恨,气冲冲进了梦呓发廊。

等柯耀强路过梦呓发廊,看见胡大木的自行车,被两个妖艳的女人推了进去。“呸!”柯耀强向门口啐了一口唾沫,回家了。

柯耀强回到家里,后爹和弟弟都睡了。柯母坐在客厅看电视、打瞌睡。他和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回卧室了。他躺在床上,拿起枕边的书,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在心里萦绕,让他无法阅读。平时,他看书逐字逐句,非常认真,可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想起了倩倩。一想倩倩,他就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直到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正睡得香的柯耀强,隐约听见娘在骂人:“好事都到别人家了,倒霉的事,都被咱遇上了。人要是倒霉了,放个屁,都会把脚后跟砸伤。”

柯母提着装有酸菜的白色塑料袋,进了院门,就骂起来。

“娘,这屁要有多大呀?能把脚后跟砸了!”赵聪儿蹲在院里的菜园子沿上刷牙。

“你个没正形的,和你大哥一样没出息。”柯母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进了厨房。

“我可咋了?是你说的,屁砸了脚后跟,又不是我说的。”赵聪儿嘴边残留着牙膏的白沫,也进厨房了。

“咋了?你要有本事,像文家娃子那样,也给我领回来一个不掏钱的媳妇子!”

“哪个文家?”赵聪儿茫然看着矮自己一半的母亲。“就是去深圳打工的文斌。”

“……深圳……”柯母和赵聪儿其实声音不大,但深圳这两个字,敏感地飘进柯耀强的耳朵里,他被惊醒了,一个激灵就坐起来,全神贯注地听着厨房里的对话。昨晚上想倩倩,他在床上“烙”了一夜“饼”,这会儿睡得正香哩,被母亲和小弟弟吵醒了,直愣愣地竖起耳朵,听着关于深圳的话题,深圳早已是他心中的雷区。

“去深圳打工的文斌,领回来一个不掏钱的媳妇?”赵聪儿这才把柯耀强惊醒的那句话说完。

“你看人家娃子,多有本事。”

“打住吧!我的娘,这个‘儿媳妇子’,肯定是出门时,不小心脑子被门给夹了——这儿有问题。”赵聪儿用手枪式的手势,指着自己的脑壳说。

“你脑子才被门夹了,挑三拣四,把自个挑成了光棍,还满嘴跑火车哩。”

“哎呦!您也知道满嘴跑火车?够时髦的,您听谁说的那小子领个不掏钱的媳妇子?”

“隔壁你李姨说的,他们是老乡,你李姨贼挑剔了,一般人能入她的法眼?就她这挑剔的人,都把文家的媳妇子夸得……”

“打住!我的娘哩,那是不要钱的媳妇子,如果是要钱的,李家妖婆子能夸才怪哩!”

“你这娃娃,快三十岁了,说话没大没小的。李家妖婆子是你叫的?你李姨说啦,就文家这媳妇子,要一万块的彩礼钱,都不越外(过分),唉!要是咱家……”

“娘,你醒醒吧!这大清早的,你嫑做白日梦了。”厨房里,没声音了。

柯耀强知道老娘和小弟都在做娶媳妇的白日梦!而且是很优秀、不要钱的媳妇子。在男多女少的矿上,拿着钱都找不上媳妇子的数不胜数,更何况是不要钱的,那真是白日做梦哩。娘爱做梦,赵聪儿也喜欢做梦,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俩人别只顾做梦了,忘记做饭,那就惨了,我还要上中班。

柯耀强在枕头下胡乱地摸,又将枕头翻了个过,也没找见传呼机。他不急于去找,弓着膝盖坐在床上,回忆昨晚把传呼机放在什么地方。静静想了一下,记起来在裤带上。他看了一眼小窗户,时间不早了。

他穿好裤子,光着膀子,在卧室里来回走动。其实,他的卧室是家里最小的房间,里面只能放下一张一米宽的床,剩下的空间,宽不到半米,长不到一米五,他就在这个狭小地方踱步。他喜欢半裸着在房里走,觉得没衣服的束缚,才有无比自由的感觉。

倩倩去了深圳,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去了,总感觉空落落的,没人理解也没人想要理解他,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忘了。自从娘改嫁,有了后爸和弟弟们,娘对他少了关注和疼爱,家里剩下的人,恨不得他赶快死了。以前有倩倩给他心灵安慰,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可怜的他,才觉得自己应该活着。

柯母虽然爱做白日梦,但不会忘记儿子上中班,要按时吃饭。没等柯耀强洗漱完毕,柯母的炒面片已出锅了。柯母看着蹲在菜园子边刷牙的柯耀强,叹了一声气。

柯耀强明白,娘唉声叹气是愁自己的婚事。他不想听柯母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就快快地吃完一大碗炒面片,打了个饱嗝:“娘,你把我当猪喂哩,让我吃了个肚儿圆。”

“我娃能吃是好事哩,唉!”

“娘,别这样,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你看人家文家的小子。”

“好了,娘!我知道了,有时间,我好好向他取取经,也给你领个不要钱的媳妇子。”

“不要钱的?娘想都不敢想,娘只想你早点结婚,就是花钱,娘也心甘情愿。”柯母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好啦!我去上班,你甭哭了。”说着,他“逃离”般地出了家门。

柯耀强闷闷不乐地往班上走,这班把人上得头都大了,再加上昨晚没睡好,感觉头重脚轻,很不舒服。不舒服也得上班呀!不上班,就没工钱。“唉!有老婆娃娃的,上班还有个劲头,我这光杆司令,班上得真没劲。如果倩倩不去深圳,要是我们结婚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有倩倩有孩子,我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可惜现在……”一阵由远到近的警笛声,打乱了他的心事。

他茫然地往坡底下的公路望去,一辆拉着警笛的警车停在矿办公楼前,从车上下来四位警察,在保卫处张处长的陪同下,往夹皮沟走。“夹皮沟出事了。”他自言道。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但看见警察,心里还是犯怵。他不想和警察打照面,就随着侯小梅家后面的一条小路,上山了,站在山顶,能将整条夹皮沟看得一目了然。

柯耀强不想让人看见,就大步流星地往山顶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使他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的咽喉,将他黑褐色的脸,憋得更像猪肝了。

警察来了,不仅让柯耀强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也让整个矿上的人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市场上买菜的、胡逛的、拉家常的、打闹的,一窝蜂跟在警察们的后面,想看个究竟。人们不敢靠近警察,保持距离地尾随着,见警察进了文静家。

大家被挡在警戒线外,窃窃私语、相互询问,文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把警察都弄来了?文家不是回老家给儿子结婚了吗?文斌可有本事了,居然领回来一个大城市不要钱的媳妇,不要钱的媳妇……难道……难道这媳妇有啥问题,把警察给招来了?会不会是……人们胡乱猜想着,没一个人知道“剧情”,无形中加剧了神秘感。人们不敢喧哗,能将警察招来,肯定是大事情。

除了上班的人,全矿的男女老少,都蜂拥在文家的房前屋后。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这种安静和严肃的氛围,让人感到窒息。

半小时后,又有两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来,这让围观的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新来的六位警察。警察严肃而麻利地穿过警戒线,径直进了屋里。有人认出,刚刚进去的警察里有法医。“难道出了命案?”他叽咕着,被周围的人听见了,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更加意识到:不是简单的民事纠纷,要不然,不会来这么多的警察,何况还有法医。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文家的大门。

屋里没动静,屋外的围观者,谁也不敢出声。直到一小时后,两位警察出来,从警车上取下一副担架,将一具尸体抬上车。尽管尸体用被子盖着,但人们知道死者是文静。

文静是怎么死的?

紧张的空气里多了猜疑的成分,弄得整个矿区人心惶惶。

文静的父母、哥哥,以及那个人人羡慕不掏钱的媳妇,都回他们老家惠安。升井了,而家里只有文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死在家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最后一波警察和张处长出来,把文家的门上、窗子上都贴上封条。

警察不管围观的群众,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去车场了。警车拉着“乌拉乌拉”的警笛声,一溜烟,扬起黑乎乎的尘土走了,张处长也跟着走了。

这让矿上的人更惊慌失措了,大家像白痴一样,傻兮兮地相互看着,却说不出话来。文静才二十一岁呀!多么美好、多么让人心疼的年龄,怎么一夜之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