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耀强一看警车向省城行驶,心里就哇凉哇凉的,全身的毛孔齐刷刷地张开了,向外喷着冷汗。心想完啦完啦,这下彻底完蛋了。自己是百口莫辩了,即使辩也辩不清楚了呀!那就沉默是金吧,可这也不行啊!自己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但这鬼敲门的声音,的确太令人害怕了,如果自己不是重犯、要犯,是不会去省城的。警察们不是吃饱撑着的人,他们哪有这等闲工夫,把一个他们认为不是重犯的人,弄到省城?“我死了都无所谓,就是可怜我老娘了,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是让她知道把我送到省城,我老娘还不被吓死才怪,还有我的倩倩。”一想到田倩倩,柯耀强如坐针毡,开始扭动着身体。
“老实点。”左边的警察厉声说道,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他想干嘛?”副驾上的“串脸胡”回过头,用自带寒意的目光盯着柯耀强。
“我,我想……尿尿。”一说尿尿,柯耀强真的有了尿急的感觉,不自觉地夹紧双腿。
“忍着。”右边的警察,用肘子在柯耀强的肚子上猛撞了一下。
“哎呦!”
“闭嘴。”
柯耀强刚哎呦一下,左边的警察严厉地让他闭嘴,他不敢出声。为了缓解尿急的感觉,他只能一个劲地想着田倩倩,来转移注意力。
田倩倩去深圳淘金了,在这片荒凉而又广袤的土地里,蕴藏着亮晶晶的黑金子,她却不喜欢,非要赶时髦,去了千里之外的大城市里淘金了。留也留不住,她绝情地走了,将他抛弃在一个不见天日的黑洞里,任凭他哭泣,任凭他难受,任凭他的爱随着时间荒废,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他的爱就这样熄灭了,每当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倩倩,思念宛如冲垮堤坝的洪水,气势汹汹地涌出来,不分时间与场合,连本带利地折磨着他。
对田倩倩他多少有些怨恨,因为倩倩给他的爱情太美了,以至于十年过去了,他忘不了那一夜和倩倩缠绵的美妙,这也是将他推入到万丈深渊的原因,他太痛苦了,这痛苦让他承担不了,在心里怨恨倩倩也很正常。可他心知肚明,倩倩是被他逼走的,事态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他的心理疾病才是罪魁祸首,而不是倩倩,倩倩是对他失望到了极点,才不得不离开他,离开矿上。
警车上了国道,跑了有二十公里之后,就不再拉警笛了。
夕阳西下,车窗外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已经看不清轮廓,只是金灿灿的一片,而近处的山丘轮廓明暗有致,山丘上毛绒绒的枯草,在微风中摇曳。
柯家已乱成一团麻。自从柯耀强被抓走,还没半个小时,文斌就提着菜刀来了,一场打打闹闹,把赵聪儿也弄到保卫科了。赵聪儿的事,对家里说都不是个事,咋说都是正当防卫,不会有啥的。柯耀强闯下要命的事,才是家里天塌下来的大事。
柯耀强现在被带到什么地方?受什么样的罪?谁都不知道。
急得柯母不停地哭,她现在也只有哭的能力。
在小煤窑打工的赵秦军下班回来,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圪蹴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抽着劣质的卷烟,像闷葫芦一样不吱声。生活锋利的刀子,在他脸上刻下难以抚平的沧桑,花白的头发稀稀拉拉地能看到黑红色的头皮。家里有两个过了结婚年龄却连对象都没有的“光棍”儿子,像两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退休三年了,没享受过一天的清闲,像老牛一样在小煤窑“哼哧哼哧”地打工,好在他有过硬的技术,成了小煤窑老板的“掌中宝”。
煤矿的四大运转——主扇、压风、绞车、水泵,哪一种机器出现故障,都难不倒赵秦军。小煤窑高薪把他聘请去,工资是他退休金的三倍。他和柯母省吃俭用,要攒钱为两个儿子娶媳妇,一想到娶俩儿媳妇要花的钱,他头皮就铮铮地痛。现在倒好了,一个以奸杀犯的名义被抓,一个虽然是正当防卫,也被弄到保卫科。一天的光景,两个儿子都有了前科,这把人都丢大了,丢人不说了,娃子的命都不保了,这个家就要散了,老伴这样哭哭啼啼下去,恐怕连三天都熬不出去,就老命不保了。
“柯耀霞、柯耀红、赵憨儿都死到哪儿去了?”赵秦军瓮声瓮气地问。
“不晓得,不晓得……”柯母拖着哭腔,喃喃地说着,脸上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衣襟上,湿漉漉的两片,贴在三“台阶”的肚皮上。
“这些王八羔子。”赵秦军正骂着。
“妈!妈!”柯耀霞气喘吁吁地进来,打断了赵秦军的骂声。“妈,妈,赵叔。”个子不高的柯耀霞,已经中年发福,身子像个橄榄球。
“霞,那几个呢?”赵秦军掏出一根烟,接在还没抽完的烟头上。
“我上班哩,耀红打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她和冯志国去公安局,让我回来看看,班上就我一个人,我不敢走,这不一下班就过来了,憨儿还没升井,唉!家里咋能出这事?”
“这还差不多,那潘安贤呢?”赵秦军慌乱的,除了抽烟,不知道当下该干啥,就像查户口的一样盘问着。
“他……他都十天……没回家了。”柯耀霞吞吞吐吐地说。
一提起潘安贤,柯耀霞就想起自己摇摇欲坠的婚姻,眼泪也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我……苦命……的……娃……”柯母卡壳似的,拉长哭音,嚎啕起来。赵秦军和柯耀霞不知所措,不再吱声。
院子里除了柯母哭声,再没别的声音。
夕阳最后的一丝光辉,努力将柯家院子里的一切,照得金灿灿,同时也将看似静宜、实则是风云变幻的矿区,照耀得金灿灿。
不见柯耀红两口子回来,柯家人的心都缩成针尖。尤其黑夜的来临,在他们惶恐不安的心上,又多了几团愁云。一家人除了叹息,再无计可施,都觉得胸口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饿。柯母被柯耀霞扶到床上,还是不停地哭。
赵憨儿下班回家,在路上就听说家里出事了,一口气跑回来,无语地在家里待了一会儿。沉重的气氛让他实在待不住,就去公路上等柯耀红两口子。天色越来越暗,矿区稀疏的亮起了灯光,把生产区和家属区,照得明暗交错。他坐在公路边的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上,一根接一根地烟着抽,烟头在黑暗中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远远看去,像鬼火一般的吓人。他并没意识到自己挺吓人的,而是痛苦、心乱如麻地抽着。
公路边的小河里,哗啦啦的水流声打破矿区的宁静。
赵憨儿对面的家属区里,随着一盏两盏的灯亮起,越来越多的灯光射了出来。人们为了省电,家里都用15W的灯泡,即使家家的灯都打开,家属区也是灰暗的。他向矸石山看去,山顶高高竖立着的大灯,将整个矸石山照得亮堂堂的,泛白的矸石中闪着亮晶晶的、非常耀眼的光芒,这些光芒都是金子般的煤块发出来的,非常漂亮,像镶嵌在浩瀚夜空中的星星一样。
矿区的人们为了这发光发热的黑金子,将热血都献出来了,而它也给千家万户带来了温暖与光芒,它让荒山中有了生命,让人们有了希望,可同时也带走了无数为此牺牲的无名英雄。但现实生活中,并没人看得起这些矿区的百姓,甚至很多人都觉得矿工们是最底层的蝼蚁们,整天在地下啃噬着黑晶晶的煤层。
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们也许不像革命者心系天下,也不像文学家下笔有神,更不像青年学子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他们只是由一些大字不识一个、没有伟大抱负的平凡者组成,更多人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但他们的不辞辛苦带给家家户户冬日的温暖,夏日的光明,他们也在为祖国的建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憨儿抽完一包烟,才等到柯耀红两口子,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加重了全家人心头的愁云——柯耀强被带去省城了。这下超出冯志国的活动范围,他俩无计可施,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都无计可施,没一个人能想出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女人们都在抹眼泪,男人们默默地坐着。
这时,孟平安推门进来,他下班才知道柯耀强被抓了,心急如焚地来了,一进门,看见一家人闷葫芦般地坐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一家人看见孟平安都没说话。赵憨儿起身,给孟平安让座,又倒了杯茶。孟平安看见柯耀霞哭得红彤彤的脸,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能说什么。大家都不吱声,孟平安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陪着,也算是一种安慰。
柯耀强被押到省公安厅,下车时,“串脸胡”回过头,冲着他笑,“你小子,等着瞧。”
惊慌失措的柯耀强被这句话吓懵了,傻兮兮地看着“串脸胡”,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些信息,但他什么也没读出来,低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没犯法。”
“你没犯法,能把你抓来?”左边的警察说。
“我……我又没犯法……”柯耀强憋红脸,低声说。
“那你的意思,我们抓错人了?办错案了?”右边的警察厉声说道。
“我知道你没犯法。”“串脸胡”面不改色。“那……”柯耀强被噎得说不出来一个字。
两个警察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串脸胡”。除了“串脸胡”,车内的四个人都诚惶诚恐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串脸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串脸胡”并不给他们解药,让他们一直处在迷糊的状态里,“押下车,把他带到招待所。”“串脸胡”说完,推开门下了车,大步流星地往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走去。
两个警察毫无松懈地把柯耀强押着,从一条林荫道直往里面走,拐过五层楼的办公楼,再拐两道弯,才到招待所。
就这短短的一截路,柯耀强走得很吃力,双脚扭麻花般的迈不前去,又像是踩在棉花团上,轻飘飘、软绵绵地没点力气。“串脸胡”的话让人琢磨不透,但有一点,“串联胡”知道自己没罪,这就好,最起码“串联胡”是明智的人,谢天谢地!想到这儿,柯耀强缩成针尖的心,豁然开朗了一点,脚下有了力量,也能跟上两个警察的脚步了。可还没进招待所大门,他稍微舒展的心,又缩成针尖,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如果没罪,那他们为啥抓自己?还把自己带到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