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一场血雨腥风的肉搏刚刚结束,国军某团侦查营副营长陈源与战友们清点地上的日军尸体。团长勤务兵飞马而至,令他即刻回阵地指挥所。
陈源向您报到。陈源站在团长面前,举手敬礼。
还能站着喘气,没有趴下。团长惊奇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瞅陈源半晌才吭气。
陈源喘着粗气,挺一挺胸膛,抹一抹脸上七彩图画,抖一抖挂彩臂膀。
血色披挂啊。团长瞅着陈源身后。
陈源扭身向后,那当空的日头,像烧红的大铁锅扣在头顶,通红透亮,灼灼逼人。那天空是血红的,山是血红的,大地是血红的,树是血红的,战旗是血红的,战友是血红的,鬼子也是血红的,天地一色浸在血红之中。
团长递给他一封信,便低头不语,转过身去,手里却捏了一把汗。
陈源接过信封,信封已被开启,支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页纸,抖开细读,看了开头不觉脸上的颜色变了,在一阵阵改变中看完了信,他的父母亲于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初七的夜里遇害。顿时犹如天雷击顶一般,头上轰的一声响,两眼顿时漆黑,好似万刀攥心,险些站立不稳轰然倒下。
速速赶回家中处理。团长大声说。
陈源一惊非小,悲痛尚未发泄,已被勤务兵换上便衣。团长的内衣内裤,上白下兰,农村自纺小粗布的那种,对襟衫上盘扣很捉人眼球,方寸之间表现着中国传统妇女的智慧与精巧,把那一身杀猪般血迹斑驳百孔千洞的军装替换下来,骤然变成一个乡巴佬。
保定是日汪敌占区,长点心眼,别让伪军逮了去。没死在小鬼子刺刀下,死在中国汉奸手里。团长说,姜还是老的辣,他一边替陈源整整衣领盘扣,一边嘴上说。
陈源连哭泣都来不及,心急火燎、马不停蹄赶回保定府。
陈源在团长老乡的带领下,来到古城思罗医院太平间,在冰冷的铁柜里,在白色床单下,掀起一角,看到父母的遗体双双停放在那里,眼睛闭合,面部凹陷,憔悴不堪。一下子被拖进悲剧之中。团长老乡告诉陈源,你的父母亲是被枪杀的,至今凶手未获。
陈源伸出双手抚摸着父母的脸,冰冷如石,与他们面对面无语无言。
不要离我而去。陈源紧紧拽住二老的胳膊,可近在眼前却是那样遥不可及,仿佛始终够不到。
有一种悲伤欲哭无泪,有一种疼痛欲说无言。陈源决心为父母亲被害寻找真相,跑去警察署,正遇开庭,清朝的衙门地界儿,清朝的升堂大厅,清朝的升坐形式,只是少了呼堂施威,多了威严。
陈源曲膝打躬,手举呈词喊冤道:草民父母双双被害,叩禀长官,即赐严拿,获凶犯报仇。
那庭长接过状子,铺在公案,细心阅读,之后搁在一旁,托着一副官腔道:盗贼夤夜入室,非奸即盗,一对夫妇被杀,而不窃去任何财物,其中情由,显系仇杀。我派人前去验尸,你只管入殓,自有头绪结断。
陈源叩谢,直觉的自己要说的话,庭长替他说出来,连忙问道:何时派人前去调查。
那庭长登时应允道:我本是你们的父母官,子民受了人家欺负,做父母的怎有不心痛之理。今日之事,不要说你到我这里来哀求我替你伸冤,就是你不来,我也是一定要办人的,三天之内给你答复。
陈源听了心里就像冬天里揣了一把火,热乎乎的心花怒放,感动的稀里哗啦,千恩万谢下堂去了。直把陈源喜得晚上睡不着觉,真真遇到青天大老爷了,万万梦想不到的事情。
陈源天真的在家里揣着那把火候信,谁知一连等了三天,盼了三天,始终未见音讯,第四日自去警察署寻问,被门口站岗门卫拦住,推三阻四道:放告牌挂出,庭长有恙,并未坐堂。让陈源回家继续“听信看榜”等通知。
陈源心便有些焦急,甚为气闷,心想总有千般怨恨,如此屈情,挨到几时伸冤,假若庭长病系严重,或是假病躲懒,怎结此案消签。
那庭长一歇几日,陈源天天听听无信,挨到第十日,再去警察署打探消息。门岗拦住说,那抱病请假庭长,病仍未愈,已经奏请开缺,等待允准。陈源听罢,甚是蹊跷,难不成那庭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想了一回,便直闯庭堂,见公堂案上,坐定一人,却是面生,新庭长非先前那个庭长,一高一矮,一瘦一黑。
父母被杀之冤,求庭长明鉴,倘若久不获,凶犯走脱难捉。陈源禀明事由道。
新庭长呻吟良久拿腔作势道:卯年不管寅年事,谁接案子谁审理。
陈源更为不爽,道:焉能找到接案庭长。
新庭长说:接案庭长开缺已准,现由南关警察署署长接管此案。
陈源说:哪里去找?
新庭长鼻子哼了一声,努努嘴把手指指鼻尖道:鼻子底下没长嘴,你不会打听?
陈源听了新庭长说得话,很是不悦,禁不住与他争辩几句,那新庭长高高坐在上面,早把手使劲在桌上一拍,大吼道:无理搅三三分,滚出去,下一个喊冤的上来。这时一个闷雷打过来,那窗外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恰时一阵风儿刮进来,把新庭长案上的帷幕吹开,陈源仔细往里一瞧,却是春光灿烂,新庭长刚刚去了卫生间小解,前面裤扣子没有扣严实,露着一个小窟窿,却没有穿裤衩,正好露着全貌,自己看了一个光鲜亮丽,笑又不敢笑,便捂着嘴跑出来,心里道:明明是只扯弓,不放箭,屡屡放我鸽子。但愿新庭长审一案,那风便刮一回,帷幕便开一回,叫他丑陋一回。
陈源无奈回到父母经营的客栈,一名小警察为陈源撕掉门上封条,象征性安慰几句走了。陈源进得门来,昔日温存而今空旷落寂,不免愁上心来,低首沉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能接受父母被害的事实,心中反复留恋着父母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好处,一家人在一起的快乐。当年他从军登火车离开城市时,父母操着地道家乡话嘱咐响在耳边:保家卫国,不打败鬼子誓不归。而今父母已人去楼空,月下西楼孑然一身。
陈源歇了一会儿,把前厅木质地板扫清一席之地,把一块毯子铺在上面,躺下,双手合十抱着头,把那十指深深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烦躁到了极点,对几天发生的事,大为疑惑。他担心自己的性格,害怕冲动,害怕怒极会掏枪杀人,害怕这种状态影响了自己的判断,把那木然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那一根根檩条像一个个问号向他压过来,使他喘不过气来。随后疑神疑鬼,似乎迷失了自己,怀疑人人都是凶手,凡是肉眼能见到的,甚至见到狗猫,见到办案庭长都怀疑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只觉得一转身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像一只飞蛾一头栽进了蜘蛛网里,不管怎样扑腾,都逃不出那恢恢蛛网,越挣扎网收得越紧,迟早一天被束缚至死。
天落黑,灯一熄,整个城市便安静下来,那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伴着疲惫的呻吟声,进入懵懵懂懂的梦乡。陈源和衣躺在床上歪着头打迷糊,隐隐约约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站在窗口侧耳细听,却听不出嚷些什么,大约是隔着太远的缘故,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耳根子很是不清净,被睡魔折腾的晕晕糊糊,忽觉浑身燥热,口燥咽干,唇焦鼻热,想起身倒口水喝,身子竟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就觉得鼻子里呛得难受,用鼻子细细一嗅,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慌忙睁开眼来,只听的哔哔剥剥的声响,屋里一片血红,却见那火苗从门缝,从窗缝,从一切缝隙中钻进来,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
刹那间,那火舌已自由窗户外冒进来,红红的火舌肆意乱舞,像一条条鞭子抽打着陈源的全身,瞬间把小屋吞噬了。陈源先前睡得两眼朦胧,此刻添了二目昏花,只觉“咕咚”的一声栽在地上,陈源极力挣扎不能眼睁睁被火龙摆布,那求生的本能,用枕巾撒了一泡尿,捂住嘴巴鼻子,憋一口气跳起来,想一脚揣开那门冲出去,可事如愿违,却重重摔在门口,浑然不知。
当陈源睁开酸涩的眼睛,神志还没有完全恢复,迷迷糊糊意识到有人救了他,把他拖到院内无火处,隐约中一个穿着水红衣袂的影子,长发披肩,模糊地在眼前一闪便不见了。
是谁放火想置我死地?陈源再次醒来,发现躺在担架上,向蹲在地上给我包扎的女护士急切问道。
还好,幸好火势不是很大,被人救得及时,没有多大碍,休息几日便可恢复体力。身穿白大褂漂亮女护士安慰道,说她们是被水红衣袂少女呼唤而来。
这时,已见街坊邻舍,闹闹哄哄,将桶取水与消防员一起压下火头,烟小火灭,只剩得余烟袅袅。
看来纵火犯是直冲我而来?陈源不得解向消防员询问。
火只烧了你的房间,极少物品损害,无大碍,其他需要调查后再说。一名消防员一边做着询问笔录一边回答。
是谁要处心积虑置我于死地?是谁要给我下马威,要警告,还是因为什么?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放火者目的何在?陈源反复琢磨。
早晨的空气,清新又凉快,陈源把客栈门板打开,屋里立刻涌进一股马路尘土的气味,把那满屋子浓烟味道驱赶,使得他的牙齿在打战,紧缩着身子,向快要熄灭的墙角的炉子靠拢些,却又缩回来,想想自己险些被火神收去,还有些后怕。一位中年警官进来,自我介绍说是法医,受接案庭长委托,来帮助他恢复父母被害现场。法医眉飞色舞地描绘当时如何勘查现场的仔细,连一根头发丝,甚至蚂蚁都没有放过。
没有放过就等于没有发现。陈源心里如此反驳他,对法医的初感,一张宣传干事的嘴,满嘴跑火车,吐沫星子淹死人。
陈源随他走进父母被害现场——二楼最东头那间卧室,房间十分狭小,有10平方米,没有隔间,只见靠东首墙壁摆着一张方桌子,桌上有一盏熬尽灯油的惨灯,还放些暖水瓶等日常用品,当面有一张双人木板床铺,挂着旧蚊帐,蚊帐吊着上面结了尘土,显然多日未用,一个衣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
陈源从法医描述中得知:父母是被枪杀的,胸口有弹洞,穿着睡衣,近乎完全仰躺在靠西边的墙壁附近,头朝向门口,手拽手浸在血泊之中,身上的衣服整齐,没有一丝搏斗过的痕迹。
地上墙上的血迹已被清刷掉,现场已被清理,也就是说第一杀害现场已被严重破坏。
灯一直是开着的。法医说,他看见陈源盯着灯的开关上那个依稀可辨的大拇指手印发愣,这样解释。
是不是凶手留下的?陈源说。
眼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你能想到的问题,我们早已想到了。可惜那灯是你父母打开的,手印也是你父亲留下的,凶手根本没有触碰开关。法医狼一样的眼睛瞅着陈源。
卧室窗户没有打开的痕迹,插着插销,一切家具没有移动的痕迹,摆放井然有条。门没有损害被撞,甚至用脚踹开的鞋的印迹都没有,所以凶手只能从门口进来。
深夜时分敲门,父母亲淡然地给他开了门?想必是熟人的缘故。陈源说。
具体细节禀待考查。法医说。
当时隔壁房间有没有房客,为什么没有发觉?
房间无人。
全客栈没有人听见枪声?
也许嫌疑人使用的是消声手枪。
凶手杀人后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消失?
至今还没有找到可信的迹像。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拿着国家的俸禄不干活儿。
这句话直气的法医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案件无影无踪,实无法查寻,已成积案,但我们尽力了。言毕,转身而去,算是对陈源出口不逊的报复。
陈源心内不服,这种复现有点不贴切,不太理想,太做作。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想象的大不一致。便继续搜索房间,翻遍了所有的壁橱,衣柜,墙脚旮旯,仍是一无所获。
陈源摸不着头脑,站在窗口楞住不语,那隆隆的雷声下,窗外依然车水马龙,叫卖者高声吆喝,谁家店里播放着唱片,酒醉者肆意打情骂俏。而一窗之隔,父母却惨遭杀害躺在同一个城市里,横死在地,这是多么讽刺的景象。
陈源心下思量,屋里没有一丝反常的光景,这意味着什么?没有反常的光景就是反常——枪杀现场被人精心布置过。他心怅然,伫立窗前,那夜之外的磁力仿佛将他紧紧吸附于头顶破碎的天空,这错综复杂的案件,黑暗之中迂回曲折满是荆棘,真相何在。
陈源复猜疑,复现只是遮人耳目,掩盖罪行,谁在背后制造复现,复现目的为何,是否有人一步步把我引向错误的方向。
第二天,那接案庭长派的人来,言答应陈源请求,重新立案侦查,尽快查出凶手,条件是陈源必须尽快处理掉父母亲遗体。
陈源一口拒绝道:这是要挟,难道你们不觉得愚蠢吗?
为了查找真相,为了追查凶手,为了给你父母报仇,我们尽了仁意之心,说不说由我们,做不做由你,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掂量着办。来人冠冕堂皇的解释。
陈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意思待要发作几句,既而一想,一个传话的横竖不做主的,理他作甚,没奈他何,还能说什么,还能怎么办,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依着他办。
陈源望着安放在前厅的父母棺木,心糟糕的一塌糊涂,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军人流血不流泪。那棺盖微合,上面铺满了陈源亲手折得白色小纸花。陈源身着孝服,头顶孝帽,默然肃跪。俗语:女儿哭真心实意,儿子哭惊天动地,儿媳哭虚心假意,女婿哭驴马放屁。陈源对于前来烧纸吊唁的人们,磕头跪谢,尽管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泪流满面,而把头深深埋在胸前,压抑着悲切,剧烈耸动着双肩,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怎样一副伤心欲绝的面孔。
陈源不分白天黑夜守护着父母的灵柩,现在与父母阴阳两隔,再也百呼不醒给他生命、把他抚养成人的最亲的二老,心如刀剜般疼痛。深夜里,一个人孤零零占据冷冷清清的前厅,举目无亲,好不凄凉可惨,没有人替他分担悲伤与绝望,没有人听他倾诉心情。那屋顶的猫头鹰一声声呱呱叫丧,悲号的寒风不时在摇撼窗子,炉堂里的煤火发出轻微的“哔卜”声,一副凄凉、阴寒、黯惨的画面塞到眼前。陈源守护着父母的灵柩,心想不知道父母的灵魂升入天堂否,不管怎样不能惊动他们的安眠,也许他们与自己同样和睡眠无缘。
父母亲落葬的日子是陈源为他们守灵的第七个天头,在保定府陈源没有亲戚,没有祖茔,遵照父亲先前的遗嘱,在城外也就是乾益面粉厂的墙外那片小树林旁的一角,有青绿的斜坡上掘个坟坑落了葬,陈源在父母坟上立了一块简单的墓碑,在他们的脚边用一块灰砖做了标记,还在周围种了小菊花。陈源把母亲为他缝制的贴心红肚兜与父母埋在一起。从此世界上的欢乐已经消失,一去不复返了。陈源从含恨饮痛的悲伤中挣脱不出来,不能接受这不堪的事实,用沙哑的声音告诉父母:二老,等着我,等我杀了仇人报了仇,去陪伴你们,永不分离。
小雨淅沥沥地下着,无声无息,周围环境更显肃穆。陈源遮着一把黑色雨伞,孤零零地站在墓前,不吭一声,无人与他话凄凉,他在深深的悲哀、猛烈的愤怒中挣扎着。
陈源埋葬父母亲回到客栈,整理着情绪,暗自思量,必须弄清楚父母被害真相,他不相信银行抢劫案与父母被害案同出一折,时间不会如此巧合;不相信枪杀父母的子弹会不翼而飞,警察局勘查现场会没有发现一丝蛛丝马迹;不相信被捕嫌疑犯会守口如瓶,死不招供;不相信警察局审不出一个字来,他们绝不是尴尬无能之辈;更不明白警察局为什么这么短时间就把此案定为积案,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无人问津。
想到这里,陈源不寒而栗,不能再这样等下去坐以待毙,决定实地调查获得信息,去走访街坊四邻与他们好好谈一谈,让他们回忆现场的某些细节,或许这些细节很可能后来被有些人无意中破坏掉了。
陈源出的门来,来到街心,见一茶坊之内,一群人坐着吃茶扯淡,就直钻进去,一旁坐定,留神窃听闲言。走堂见到他进来先是喜从天降,又不像吃茶的样子,脸如那夏天的日头阴晴骤变,出言不逊道:那穷人不要进来,不吃茶,走开。
陈源心有些不悦,但只作不闻,道:走堂的,快拿些茶来,上好碧螺春茶,放些香片,快些泡来,无论什么点心,只管拿来,吃完照数给你奉钱。
走堂大喜答应而去,不敢怠慢,随即奉上茶点,点头哈腰道:客家慢用,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僻静处陈源一边吃茶,一边暗叹,正叹世情单薄,侧耳细听那些人言言语语,无非一些是是非非无聊闲扯,谁家婆婆长媳妇短,两个鼻子三只眼。陈源想,若想取得需要的情报,探听些底细,就要善于赢得周围人们的好感。
陈源起身作揖道:我是鑫隆客栈老板的儿子,向你们打听父母一事。
提起陈源的父母,人们仍然笑谈着,好像早已忘干净了,似千年前遗忘的事情,成为老掉牙的旧闻。一个老头恍然大悟道:噢,你父母既以被害,不早早回乡下去,怎还在此逗留,等吃官司不成?
陈源说:今天这顿茶,我请大家了。
这顿茶钱足以撬开众人的嘴,一个个争先恐后,嘻开笑嘴你言我语道:
哎呀呀,可了不得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当时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皆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这是墙角那个纳鞋底的中年妇女说的,随后把针锥在头顶头发上磨磨。
那天凌晨1点左右,金峰银行金库发生抢劫案,三名男子闯入一楼金库劫取现金时被发现,打死一名金库值守人员,一名嫌疑犯被当场击毙,另外二名随后携款而逃。这是那个跑堂说的,似在有意讨好陈源或是对刚才出言不逊的弥补。
据报道,作案男子身穿迷彩服,头戴深色老虎帽,戴墨镜,并疑似在现场遗留一个帆布包,内有大量散落面值不等的现金。这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的。
叽叽喳喳像积堆觅食的麻雀,陈源已经分不出纷纷杂杂的话从谁嘴里发出:
记者多次试图与当地警方及死亡家属取得联系,但均未果。
目前,嫌疑人尚未归案,案件正在全力调查侦破中。
却是邪了,每夜里客栈有鬼夜哭,一对老夫妇一夜被杀,撕心裂肺在哭。
是的,有人看见月光里一寡妇着一身耀眼的的丧服,呕心抽肠在哭。
这客栈夜夜闹鬼,关了一年多了,从无人敢接近,过路者皆是绕道而行。
那些警察破不了的案件,一定葬着冤魂,还不知要断送多少人的性命。
这一带你父母凶杀案刚刚发生时,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整个城市,闹的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买卖大都关张,不关张的也生意萧条,上午十来点开门,下午二三点关门,街面上一片冷清清,像是刚刚发生一场战争死寂悚然。谁也不敢靠近客栈,怕鬼缠身。
街坊四邻老住户们大都搬走,现多为新来户,却逃荒而来,因生活穷困窘境,图便宜暂时居在这里。
陈源听得如针刺肚,相信这是实情,但再问及所以,需要更多的细节,更深层次的线索,再如何引导,众人硬是挤不出更多消息,便转移了话题,又开始扯起了老婆舌头,横空出来一些以讹传讹,传播一些流言蛮语,使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陈源吃了几杯茶,替众人了付了茶钱,说声“打扰”, 辞了出来。
这一切犹如来势凶猛的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凶杀案没过多久,那鲜艳的阳光又照耀下来,给大地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恢复了往日的景色。
无风不起浪,种种流言蛮语里藏匿着多少诡秘,多少阴谋,与父母被害有多大关系。陈源觉得一种所熟悉的不安袭上心头,这样一来,父母亲被害案又复杂化了,银行抢劫案正好与父母亲被杀案时间前后吻合,也就是说,两案真得有牵连。
人类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其实相当不可靠,有时那可怜的一点点线索,连罪证踪影就在你的眼前滑过,不知觉,抓不住,失去了便不会再来。
可惜,这个假设陈源没有坚持住,当时沉浸在凶手行为多么残忍,并没有时间推敲这些事件有多少真实性,可靠性,而忽略了这些微小细节,没有做深一步的思考,不知道每一件细枝末节都与全局有联系,仍在盲点中周旋。犹如魔术师在观众面前将巨大的物体莫名其妙变不见了,就像一个不专业的侦探被知识的狭窄把真相变成隐形埋没了。
直至后来陈源才醒悟,这一件件小事其实与整起事件关系重大。
陈源穿一身黑色素衣,站在漆黑的雨夜里,没有打伞,马路旁霓虹灯拉长了他的身影,雨敲打着他的迷茫。良久,良久,雾蒙蒙的早晨,还飘着些雨花,小路上平添了不少溪流,从高处流向下水道,横插在他的脚下,双脚全湿透了。十字街头,没有光亮的迷雾笼罩着父母被害的悲剧,他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看不见指路的北斗七星,像只无头苍蝇乱碰乱撞,模模糊糊、跌跌撞撞。隐约感到,再向前迈进一步,便会跌进被人挖好的陷阱,直至把他送进大牢。
陈源几经周折访得接案庭长办公地址,怕冒失先扣门一声,之后连扣二声,这是保定老礼节的规矩。“请进”这一声像是牙缝里挤出,带着不受欢迎的口气。陈源径自推门而进,大吃一惊脚步被锁住,站立门口不知咋好,此人是他儿时住在四合院的对门贾叔叔。此人后来与他的父母亲不知闹了啥别扭,莫名其妙搬走了。当时父亲所在单位被日本人占领,父亲失业与母亲在南城墙跟底下开个小小的客栈。
陈源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像军人一样,摆出立正的姿势,一动不动,自我介绍说:我来询问父母被害一事。
此人坐在一间宽敞、明亮却不太大的办公室里,把身子藏在一张黑色大写字台里,上面放的桌牌十分显眼,姓名,贾鸣;职务,警察署署长。写字台上面摆满了整齐的贴着签条和装入卷档的文件,正在埋头处理,见到陈源做出一个愉快的笑容来,那脸上的肌肉不知怎么却不由自主的扭曲起来,急忙从黑色转椅内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迎上来,伸展双臂与陈源握握手,说:怎么连娘舅到了眼前都不认得了,你的事胜过我的事,放心吧,有我罩着你。之后把陈源让到写字台旁边的沙发和圆茶几,并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请他吸,然后殷勤地把进口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给陈源把烟点着,说:我正牵挂着你这宗事,现正在处理公务,稍等片刻。
陈源并没有吸烟,而是小心翼翼坐到沙发上,燥热的很,解开衣领扣子,露着白汗衫,脱下单帽,放在茶几上,环视着室内,办公桌的上端墙壁上挂着一张全市地形警控图,房间的一面墙排了一个书架,里面堆满了各种书籍、纸夹和文件,墙脚摆着一架用玻璃罩罩着的古老的时钟,不紧不慢地滴答。
贾署长拿起话筒,叫来二位工作人员,在书架顶端安装着什么,半天不发一言。
身为军人,陈源懂得如何礼貌恭敬,他小心翼翼呷茶,那茶的滋味与心中的滋味搅在一起苦上加苦。
趁此机会陈源把贾署长打量了一番,宽宽的额头,稀疏的头发,显露心机深沉,尤其那对垂下眼帘、毫无光色的小眼睛,看不见白眼球,睁着与闭着皆是一条缝,一根鞋带便可当做眼罩布,告诉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想的是什么?那张微笑的脸,就是心怀奸诈也看不出来。
陈源低头看看手表,半个小时已经过去,劣质茶根涮的他饥肠辘辘,如人们等会议论,纷纷吵嚷,意见重重,咕咕作响,心上便有些不乐意,对贾署长增添几分不满。
贾署长处理完文件,拿起桌上的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津津有味,好像在故意消磨时光。
陈源要问又不敢问,只好闷在肚里,如此怠慢,如此冷淡,如此奚落,为那般。复想也许公务繁忙,倒也无可指摘,我在保定府无一亲朋好友,如无脚的蟹,塞如瞎子一般,一步不能行,无奈,我来求他,少不得下些气儿。
为什么我的父母被害,这么常时间没有通知我?陈源还是受不住这种难堪的沉默,鼓起勇气说。
你父母被害,我着急着呢,因是在我主管片区发案,案发后我们很难找到你,户口本上登记你去哪里地址不祥。他说着,仰身靠在椅背上,把小眼睛从阅报中拔出来,专注地看了陈源一眼,好像久等着陈源开口。
这眼光使陈源打了一个冷战,好像一族牟箭射向他,地址不详是部队的要求。
去外地做些生意。陈源答:父母被害一案立案侦查了吗?
不必急躁,我已差人明捕暗访,专拿形迹可疑之人,审得自然替你伸冤。贾署长微笑着说,动作显得很倦怠、缓慢,好像是一个筋疲力尽,终于决定休息一会儿的人。
有些线索了吗?
无可奉告。贾署长神经质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灰弹到办公桌上水晶玻璃烟灰缸里。
为什么把我父母善后工作,消灭得干干净净?
如你需要,我可以差人给你恢复现场。贾署长回答得很妥当,站起身来,用粗鲁的动作整理了一下扎在宽皮带下面的警服,之后坐回那转椅中转侧着,手指间玩弄着签字笔看着陈源说。
父母被害你们立案侦查了吗?陈源问。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贾署长微笑着回答。
父母是怎样被杀害的?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凶手采取如此残暴的手段。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父母被杀案有一丝线索了吗?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有怀疑的嫌疑犯吗?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你们安排部署了吗?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你们需要我的配合吗?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父母屈情,挨到几时伸冤?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我需要父母被害真相。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一个人在最无助、最愤怒、最憋屈的时候,往往会把情绪发泄到离身边最近的那个人,陈源不容许贾署长这样敷衍折麽自己。
你这张快要磨破嘴皮子的狗腚包儿,还能蹦出别的词吗?陈源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语气像硬邦邦的石头砸向贾署长。
放心吧,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贾署长不急不恼继续微笑。
陈源血直冲脑门,背上像有毛毛虫爬行浑身不舒服,手扭动着衣领,头左右摇动,焦躁不安。
能给我一个破案时间的期限吗?
放心吧,定会查个……贾署长仍在微笑,像在考验陈源的忍耐力。
陈源再也控制不住急躁的情绪,失控的拳头往他的脸颊使劲挥过去一拳。
你涉嫌袭警,是妨害公务罪,要被拘留或坐牢的。贾署长终于换词了,不动声色地好像故意等着挨陈源那一拳,贾署长在狞笑,阴森森的,像一只呱呱叫的夜猫子。
我打得就是你这“袭警”,做事从不后悔,哪怕坐牢!陈源对着生疼的拳头吹口气:去你娘的水落石出,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贾署长狞笑的异常镇静,脸上的横肉颤动着,那一对小眼睛微微眯缝着,死死盯着陈源,变得更加狭窄而阴暗起来。
贾署长用颤抖的双手,抓起桌上厚厚的材料,举起。
他要砸向我。陈源下意识闪身躲避。
他若有所思随之放下夹在文件夹里,左手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右手向纵深处摸去。
他要掏枪警告我。陈源不由自主攥紧了裤兜里的手枪。
他只是掏出手绢擦拭着嘴角的血迹,目光由漫不经心变得警觉起来,充满敌意说:真是个疯子。眯起一只小眼睛犹如瞄准手枪准星一般觊觑着陈源。
贾署长的眼神是别有用心的,在给我下套,设陷阱,治我于死地。陈源心说。
实话告诉你,积案已定,翻案无门。贾署长狠狠地敲击桌面道破天机。
陈源骤然清醒,贾署长以上的行为全是为了说出这句话的铺垫,否认承诺,说话不算数,骗我埋葬父母,一了百了。始发觉自己被贾署长耍了。
你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用激怒我的方式说出心里话。陈源说。但对于自己刚才的行为并不后悔,因为贾署长要达到一种目的,必然要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此计不成还会生二计。
贾署长发出一阵魔鬼般的笑声,用那两只不怀好意的耗子眼盯着陈源,叫来外屋的警察厉声命令:袭警,反了他了,立即刑事拘留。
面对蜂拥而进的众多警察,陈源裤兜里那只手枪,急不可待地往外窜,枪膛里的子弹,争先恐后、气急败坏想亲吻贾署长那个令人讨人、十分厌恶、油光瓦亮的方形大脑袋。仇恨,其实是一种武器,当把你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还有一条道路,那就是仇杀。陈源掏出手枪闪在墙角,面对众多警察,摆出射击姿势,用手扣住扳机抡扫众人,但并没有开启保险,大叫:谁动,第一个趴下的就是贾署长。
你跑不了了,死定了。一个年轻警官冲上来,枪口对准陈源。
你想立功,拿命来取。陈源大声说,知他讨好贾署长,敲边鼓,瞬间擦开枪的保险举手冲屋顶一枪,那子弹撞击到水泥板上,被反作用力溅的四处乱飞,最后不知瞎猫碰死耗子蹿到哪里去了。不怕死那是瞎话,气势汹汹的警察们一见个个俱为咋舌,轰得一窝蜂,有的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有得刺溜钻进桌子底下,有的拿起椅子遮住脑袋,连连说: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更多的是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傻了,杵在那里发楞。
我绝不放过你。陈源说着从警察夹缝中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他认为此时此刻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逃之夭夭,因他明白会有怎样下场,杀了多少日本鬼子自己记不得了,但中国人他从未杀过,他不知怎样的一种勇气,感应到身后贾署长那只黑黝黝的枪口正对准着他,食指死死扣住扳机。但他断定贾署长不敢开枪,若胆敢开枪陈源比他回枪快,抽身一枪,毙了他,警告众警察,这是玩我的下场。
陈源回到部队参加一项军事行动。军令如山倒,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部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陈源放不下悲伤,整夜整夜被噩梦惊醒,父母躺在血泊中,伸展双臂,凄惨地向他呼喊:儿啊,救我们!
父母亲被害案被陈源一拳打成死局,翻案比登天还难,真相像芒刺在背,欲挑不能,欲罢难安。
陈源不由质疑:这个世界上存不存在没有丝毫破绽的犯罪,当一个人找不到一丝明确答案,走投无路,他认为有存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