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直到第二天下午,芥家庄周围几十里地,没有一点声响,整个大地仿佛进入了冬眠世界,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只飞鸟,一只走兽。一切活动的有生命的东西,大都不忍目睹这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而避得远远的,村西头的高坡上,到处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芥草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又一次睁开了双眼,他想挪动一下身子,浑身却散发出钻心的疼痛,他忘记了时间概念,好似进入了一片洪荒,自己则是第一个来到这世上的人。他拼着全身力气,掀开几具压在身上的尸体,看见前面有一根沾满血迹的树梢,他想用那根树梢做拐杖,支撑起受到重创的身子,可身子被前面的尸体挡着,一具具尸体,仿佛一道道山岭般不可逾越,他抓住前面尸体的衣服,脚蹬着后面的尸体,同时用力,使身子如沙滩上的蚯蚓一般,慢慢往前蠕动着,每挪出一寸,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渐渐地,他终于能抓住那根树枝了,他借着撑力,缓缓地腾空身子,可眼前全是金星在乱飞,两边的太阳穴,如雷战鼓,咚咚声震得他差点要昏倒下去。

他赶忙闭上眼睛,尽力稳住神,喘了几口粗气,终于挺住了,接着,他又调整姿势,挺胸直立起来,面对苍茫的天,血惨惨的地,胸腔里似乎有一股意气要迸发出来,喉间似乎要呐喊,“我——没有死——,我——还活着——”。这股意气,使他精神了许多,他将树枝夹在腋下,身子歪斜着,准备向坡下挪动,疼痛却使他无法保持身子平衡,摇晃了几下,树枝碰在胸前,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啊,他赶紧从衣领处,掏出那枚“相知勿忘”古钱,托于掌心,傻傻地看着,顿觉心潮澎湃,父亲的嘱托,娘子的厚望,祖上的遗志,一切的一切,自己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去。另外,庄户小民,应以孝为先,只有不死,才有可能尽孝。对娘子才有可能尽忠尽义。他看着前后左右满地的尸体,忽然想到,人这东西,其实死比活着更容易,人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管了什么忠孝节义,此刻,他真正领悟到了先贤古圣的感触:人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生的安乐在死亡之中,只是,不管有没有什么阴曹地府,假如就这么白白地死了,九泉之下,该如何去面对父亲,面对娘子,更不敢去直面祖先。

他以顽强的求生本能,忍着刀砍斧削般的疼痛,踏过尸体,拖着血迹,一拐一拐地慢慢向坡下挪动着脚步。

残阳如血,照得大地一片嫣红,他拖着长长的影子,仿佛血海里,漂浮着的一缕坚强不屈的灵魂。

几天后,当一具具尸体抬往村东头乱坟岗时,路上只有稀疏的哭泣声。近些年来,生生死死频繁,不知是人们的大脑麻木了而处悲不悲,还是人们在生死中,变得刚毅与坚强。

芥草回到村庄,堂嫂收留了他,在堂嫂几个月的精心照料下,他终于得以痊愈。

回到自己的草棚,他不禁感慨万千,宛如自己又转脱了一次人生,这次人生,他要好好珍惜。

他依然把娘子灵前的长明灯点燃,把书案也移到了娘子灵前,把自己和娘子所收藏的古钱,以及关于考证古钱的手稿,全部拿出来,一一细细品味,重新考证,这样,他的心才能好受些,情绪才能稳定些,日子也才能容易打发些。

十个房头,掌管十把钥匙的头人,如今只剩六个,老族长也不幸遇难。同宗族人相约,到芥草家庄一起开会商讨,选择继承人,填补死去头人的空缺,这是芥草这辈人第二次选人补缺,从一世祖到现在,如此勤选头人,还是第一次。许多年轻人战死了,年老的也伤残不少,祠堂已毁,大家走进芥家的草棚,因为,他是他这辈人中最年轻且武功又最好的,特别是他做人的性格品行,能得到全村人的认可。

送走了兄弟们后,芥草很受感动,兄弟们都争先恐后地争这四个缺位,是那么真诚,那么义无反顾。全然没有把危险、死亡放在心上,想到自己,似乎肩上的担子,比往日更重了,兄弟们把传代的希望,主要部分全寄托在自己身上。面对找上门来的剃头匠,劝说他剃发蓄辫时,他咬着牙,默认了,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冲动。

俗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乱世,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对芥家产生一定的影响。他想起那天父亲对他的教导,一切宛如昨日,那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忍,能也,从心忍声,这是咱芥家传世之精髓。……”他曾独自一人仔细地看过这个忍字,确实,是一把锋利的刀,悬挂在心上,如果处理不好这刀与心的距离,其后果不难想象。父亲有时不忘提醒他说:“和为贵,忍为高,忍一步海阔天空嘛。”是啊,心与刀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一切都会相安无事,生活会是另一番天地,而在这样的时间里,刀的锋芒会被慢慢锈蚀、磨平。不过,忍不是懦弱,不是退让,更不是逃避,忍其实是一种隐性的坚强,一种大胆的以退为进式的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