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悲歌:故土割让下的家国守护

2025-04-25 14:0513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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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的初春,一场春雨来得异常早,毕摩祖爷放下攥在手里的烟筒微笑说,这乃是半个世纪以来最早的春雨。尚未来到祭山神的农历初二,雨水便已降临。毕摩祖爷接了一碗雨水。到了农历二月初二祭山神之日的清晨,毕摩祖爷将那碗雨水置于左手,右手持毛笔,摆开八字步,将雨水视作墨水,润湿笔尖,调整至书写最佳状态。他站在堂屋大门前,挥动手臂,转瞬间,一个“福”字便印在了大门之上。紧接着,毕摩祖爷跨过门槛,再次重复书写动作,又一个“福”字落在了门的背面。书写完毕,毕摩祖爷面露满意笑容,真挚地说:“春雨贵如油,它总是降临给有福之人。”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愿苍天垂怜。”蓦然,我仿佛看到大门上的福字竟显灵了,它发出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如此夺目,仿佛穿透了时空。难道这是毕摩祖爷心中祈愿的降临显灵了吗?……福兮祸兮,未可知也。我只觉得脸颊滚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奋之余,我的思绪开始飘远,陷入无尽的遐想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毕摩祖父将我从那片充满快感的田野遐想中拉了回来,唤我一同上山祭拜山神。我的毕摩祖父似乎从未给过我贪婪思想太多滋生的土壤,总是在不经意间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不明白,为何我的灵魂会无端遐想出一个又一个绵延无尽的田野。那田野到底预示着什么?又寓意着什么?我试图再次让思想回到刚才的遐想之中,却发现那些曾经带来快感的画面已然消散了。我再也无法感受到呼吸新鲜空气时的惬意了,骑在牛背上哼歌时的悠然了,日落时云霞满天时的开朗了,以及那种不受他人骚扰的自在了。

然而,正是这种失落让我笃信,田野将是我一生的牵挂。它究竟是祸是福,是吉是凶,我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在我的未来人生中,必定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绝不会只是轻描淡写。我必须步履铿锵,负重前行,去探寻那田野背后,那些原始森林深处隐藏的真相。

在我的故乡,流传着众多神祇的传说,包括山神、火神、水神、月神、战神、天神、地神、寨神、树神、女神、酒神、死神、雨神、太阳神等。然而,我们此行仅是为了祭拜山神,而非其他神灵。

“山神老爷不开口,豺狼虎豹不敢走。”在完成了对山神的庄严祭祀,离开神庙之后,我——在长辈眼中被视为未来的小毕摩,开始深思山神的深远意义。这是我一生中首次对山神进行深思,心中也产生了疑惑。转瞬间,我轻声且略带羞愧地提醒自己:不应质疑大众的共识,对山神应保持敬意。然而,我内心对这种自我背叛的念头感到哀伤。这一事件发生在光绪初年,农历二月初二,正是祭拜山神的传统日子。

在这一天,我迎来了7岁的生日,按照现代的年龄划分,这应该是我上小学的年纪了。

我诞生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一天恰逢祭拜山神的节日,这是否预示着某种深意,我不敢妄自揣测。毕摩祖爷推测我或许是山神转世的灵童,注定要过上非凡的生活。一位资深的毕摩观察我的下巴,认为下巴较长的人行事稳重,正直且富有正义感。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对吉凶祸福、贵贱天寿的相面之术一无所知,但作为一个男子汉,我应该行事稳重,正直有义。我深信不疑,并决心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祭拜山神后回家的路上,我向毕摩祖父讲述了曾祖父参加“毕摩会考”的一些细节,并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够借阅曾祖父在临安府城(今云南建水县)获得的那套盖有满汉文四方府印的经书。祖父听后感到惊讶,因为我所讲述的内容与他曾经听我曾祖父说的细节惊人地一致。他轻抚我的小脑袋,好奇地问:“这些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就在‘脑子里’。”我毫不犹豫地指着自己的头部说。说完,我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不该在这个年纪就长出的胡子和出奇的下巴。

“难道是爷爷转世投胎?”爷爷也感到困惑,自言自语。随即,他转身与我父亲交换了一个锐利如刀的眼神。

“真的藏在你的脑子里?”父亲好奇地摸了摸我的小脑袋问道。

“是的。”我回答。

爷爷和父亲的眼神再次交汇,那眼神中透露的信息,证明了我所言非虚,确凿无疑。

“你儿子,在我怀他的时候,就踢我了,这下你信了吧?”母亲在旁边插话,还用一个白眼回击了父亲上下打量她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别以为自己的儿子将来不能成大器。母亲的白眼,父亲自然是明白的。

察觉到异常,两位毕摩、母亲以及同行的祭山神者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立刻感受到了众人的关注。那些目光冲击着我,它们所代表的含义,我大致能猜到。

我家三代都是毕摩。唯一缺失的是大毕摩的称号。我立志要赢得这个荣誉。

毕摩,是彝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角色。这种文化制度起源于古代,直至明初土司制度的兴盛时期才逐渐消亡。流散于民间的毕摩,因掌握天文、历法、医药和祭祀知识而受到族人的敬仰。到了清代中后期,在官府的允许下,临安土司在临安府城设立了“毕摩会考”制度。来自四面八方的毕摩聚集于此,通过考试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考试成绩分为三等,一等奖获得者被授予大毕摩的称号,二等奖和三等奖获得者则分别被授予毕摩的称号。一等奖获得者会得到盖有满汉文四方府印的经书、文官服、祭盔、铜铃、龙头手杖和金花。二等奖获得者会得到彝文经书、祭盔、铜铃、手杖和银花。三等奖获得者则会得到彝文经书、铜铃、手杖和扇子。

对我来说,经书是最宝贵的财富,因为通过阅读经书,我能够以最低的成本实现自我提升。我的求知欲望始于童年,那时虽然年纪小,但志向却很大。这份心,自然也包括了对知识的渴望。

在我家,毕摩的传承已历三代。到了我这一代,长辈们期望我成为一位伟大的毕摩,尽管他们自己未能实现,但这份期望却正好激发了我的雄心壮志。的确,若要成为毕摩,我志在成为一位伟大的毕摩,超越前人。我两位尚在人世的毕摩长辈早已在心中为我定下了目标,希望我能成为龙子,去实现并传承“龙生龙”的预言,为祖先增光。自三岁起,祖辈们就开始对我施加影响,让我在他们的期望下成长。为了维护长辈的尊严,我必须顺从,即使内心不情愿。为了实现我心中的宏伟蓝图,我坚定地要超越所有人的预期,成为一位伟大的毕摩。只有这样,我才能超越祖先的成就,娶到更多的妻子。我自幼喜欢美好的事物,深信“食色性也”,但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底。

娶妻数量超过祖先,这便是我的野心。我深信“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作为毕摩后代的我,又怎能不追求卓越呢?在祭拜山神的那个夜晚,我那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祖父,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毕摩的血脉必须代代相传,我的孙子啊,你是独子,这份责任要由你来承担。”

爷爷年岁已高。我有些固执,老毕摩深知我的小心思,他看透却不说破。毕竟,没有人比爷爷更了解孙子。“为什么不能成为土司呢?土司看起来更威风。”正当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时,父亲却对我说:“你不能成为一个不孝的后代。”父亲那附和的话语,仿佛在提醒我,他已看透了我的心思,也准备挫败我。挫败我那从娘胎里带来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