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梅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她怕于顺虎再一次推门进来。也许是她神经受了很大的刺激,老听见房门在响。她点着灯,下炕一看,门顶着,关子扣着。她又上了炕,可还是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翻腾,五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连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像才发生过似的……
那年九月二十三日,正好是农历中秋节。家人团聚,离人断肠。
晚饭后,竹梅刷洗了碗筷,在院中放了一张梨木小茶桌,摆上月饼和各样鲜果,等月亮从村东的山梁上升起来。
四岁的小刚怀里抱着一颗大金瓶梨,手举着一个月饼,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住的喊着:“月饼月饼圆又圆,月饼月饼甜又甜,月婆婆,快上来,请你吃个大月饼……”
月亮却躲在山背后迟迟不肯露出笑脸,然而,那气势磅礴的光雾已经喷射到天空,把地上的景物映得层次分明,显出一种肃穆的气象。
竹梅抱了一捆沤了后晒干的大麻,搭在一条长凳上,坐在凳上剥麻。这里靠近渭河,河川地多种大麻,秋天剥麻便是农家妇女的主要活业。白天剥,晚上月光下也剥,用卖了麻的钱购买油盐酱醋。剥了皮的麻秆长的盖房做箔子用,短的引火,一般舍不得当柴烧。
竹梅今晚的心情特别好,因为经常在外的丈夫今晚要回家过中秋节。丈夫是县上的干部,工作很忙,一年难得回几次家。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竹梅的阿公是县城中学的教员,还有小叔小姑。竹梅的婆婆是管家,却很少操持家务,家里活几乎全靠竹梅一个人干,她从早到晚,忙得站不住脚。忙,可她心里高兴,婆婆信赖她,小姑小叔尊敬她,一口一声叫她嫂子,丈夫又是有学问的人,在省城念大学,毕业才不多几年,是共产党员、县上的主要干部,对自己又能体贴。这样的家庭再有挑剔的什么呢?洁白的麻秆在她手心跳跃着,剥下的麻一股股分到另一只手上,手里捏不住了,绾住放在凳子上,又剥。不多时辰,一捆麻就剥完了。眼前白亮亮的麻秆摞了一堆。
她剥着麻,心里思念着丈夫,回忆着美满的夫妻生活,渴望丈夫快点回来。想着想着,脸上觉得烧乎乎的,一直热到耳根,她害臊地将脸拍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仿佛月亮也在取笑她。
月亮已经高悬在天空。八月十五的月亮分外圆,分外大,分外明亮,像洗过澡后重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西边大半个院子叫它照得像镀了银似的,竹梅正好坐在月光波里。
这时,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的麻屑,款步走到小茶桌跟前,恭恭敬敬对着月亮磕了一个头,虔诚地祈求月宫中的神灵保佑他们全家。
小刚也学着妈妈给月婆婆磕了一个头,接着就抓桌上的果品,竹梅急忙用胳膊拦住,说:“我娃乖乖,等一会儿,你爸爸回来,咱大家一块儿吃。你不是说还要向你爸爸要钱么?”小刚欣然同意了,可又说:“妈,我爸怎么还不回来?”
“是的,他怎么还不回来?”竹梅也在纳闷,“他说过他今晚是要回家的,这么晚了,应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该不会发生啥意外吧……”她又开始为丈夫担心。但她又想:“不会的,解放前两年,丈夫在陇东打游击,常常半夜来半夜去,也没出过任何事情。现在解放了,社会稳定了,何况他随身带着手枪。”
她阿公下午己经回家了,现在还没有睡,灯亮着,在北厅房炕上跟老伴拉家常,老两口的身影印在白纸糊的窗格子上,外边看得清清楚楚。三个小叔小姑躲在东厢房炕上,乖乖地坐着,不敢大声说话。阿公是老知识分子,治家很严,他亲笔书写的《朱伯庐治家格言》端端正正挂在厅房正面墙上。他备有一条核桃木板子,藏在炕柜背后,儿女要是触犯家规,就用板子惩罚。竹梅的丈夫史国锐小时就挨过不少板子。因此,史清哲更加坚信朱子的训诫和他板子的效力。只是小儿子国强脾气倔强,打了多少次也不见效果,打得狠了,还在背地里骂他。
竹梅正收拾院里的麻秆,北厅房传来阿公的声音:“竹梅,把大门锁了!”
“国锐还没回来。”竹梅走到窗前,声音细细地说。
“锁了!”阿公口气严厉,“现在还不回来,肯定不回来了。”
竹梅知道阿公言出法随,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把大门锁了。可她并不就此失望,相信丈夫今晚一定会回来的,多半是公事缠身,不能早来。她抱着小刚,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她问小刚:“你猜,你爸今晚回来不回来?”小刚没有回答,却指着月亮说:“妈,你看,月亮里面有一棵大树。”竹梅说:“是的,你看那树下还坐着一个人,那就是吴刚,他天天砍那棵大树,就是砍不倒。”小刚觉得神奇,问:“人能不能到月亮上去?”正说着,秋菊从东厢房跑出来,说:“嫂子,我大哥不回来,今晚我仍旧和你睡。”说着,给小刚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小刚溜到地上,拉着他姑的手:“哪来的洋糖,我还要。”
“馋嘴,只一颗,我舍不得吃,给你了,还不随心!”、
又等了一会儿,国锐还不回来,竹梅确实有点失望了。她把院里的果品撤到房子,关了房门,却仍有点不死心,说:“秋菊,你和小刚先睡,我再坐一会儿。”
秋菊和小刚吃了些水果,就脱衣睡了。竹梅坐在炕头,对着孤灯,心里发愁:“莫的他今晚真不回来了?”
她正要脱衣睡觉,忽听有人敲大门,声音很响,她知道是国锐,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精神立刻振作起来,要去开门,可又想:“让他敲一会儿吧,太便宜他了,谁叫他这么晚……”
秋菊说:“嫂子,我去开,准是我大哥回来了。”
竹梅说:“别开,叫他也急一急。”
一会儿,厅房传来了阿公的声音:“竹梅,去开门,国锐回来了!”
竹梅小声说:“你不是说不回来么?”然后又大声说:“听着了。”说着就去开门。
只听闩门的杠子一响,又咯吱一声,大门重重地开了。竹梅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听不见丈夫的声音,却看见一个怪里怪气的物件闯了进来,竹梅吓得忙朝边一闪,那东西看上去有前后两个轮子,国锐推着进了院子。
竹梅闩好门,也跟着进了院。
“这是啥怪东西?”竹梅好奇地问。可国锐还是没有回声,看来他是有气。后来竹梅才知道那叫“自行车”,可以当马骑。当时,自行车在农村还很少见,要是在白天,准有许多人追着看。当地人给它起了个尊贵的名号,叫“自行驹”。
国锐把“自行驹”撑在房子门口,取下车头上挂的皮包,进了房子,将皮包放在桌上,有些生气:“叫了半天没人开门,是听不见还是不想开?”
竹梅说:“你还不知道咱家的规矩?晚上大人不放话,谁敢开门?”
“什么规矩?解放三四年了,还这么封建?已经土改了,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国锐更加生气。
秋菊见势不妙,穿上衣服,偷偷溜回东厢房去了。
竹梅站在地上,反倒有些快意。实话说,她对阿公那种道貌岸然、冷若冰霜的面孔早就看不惯,只是不敢说。现在国锐正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但她却说:“这话只有你敢说,再谁敢说?”
国锐气消了些,坐在炕边上,掏出怀里的手枪放在炕上,枪管阴森森地逼人,小刚吓得往被窝里直缩脖子,嘴里却嚷着要钱:“爸,我要新票子,给我有飞机的。”
国锐不应。竹梅从怀里掏出一张二分票子塞到小刚手里,哄他说:“好乖娃,再不要说话,快快睡觉,让你爸歇会儿。你爸累了,你看不出来?”小刚不再说话了,看着票面上的小飞机,心想,坐在飞机里面该是多么美啊!不一会儿眼睛就闭上了……
灯光下,竹梅深情地注视着丈夫——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汉子,身材端直,眉目清俊,鼻直口方,唇润齿白,浑身散发着一种睿智刚毅的气度。竹梅记得他俩结婚时国锐还像一个孩子,现在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他们结婚六年,国锐在家过中秋节,这还是第一次。
竹梅看小刚眼睛闭住了,便忘情地扑在丈夫怀里,轻轻地搓揉着他的手,喃喃地说:“老实说,你今晚怎么回来这么迟?”
“公事实在繁忙,从县城出发时已经天黑了。我本不回来的,又想起前天给你说了,怕你操心。”
丈夫这么关心她,竹梅心里非常舒坦,说:“你来给我带的什么?”
“噢,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给你买了一双绒手套。天快冷了,你戴上干活,手就不皴。”国锐从皮包里拿出一双鲜红的棉绒手套:“你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竹梅接过手套,戴在手上,手指弯了弯,说:“合适。你买的,怎能不合适,就是颜色有点艳。”
“女人家,就应该鲜艳一点儿……”
国锐刚搂住竹梅的脖子,要亲她的脸蛋儿,小刚头一摇,眼睛又睁开了。竹梅赶紧把身子一躲,说:“你先坐着,我给你打两个荷包蛋。”说着,就起身,从面柜上的坛子里取鸡蛋。
国锐抬腕看了一下表,说:“不用打了,我过一会儿还得走。明天八点,县委要开常委会。”
竹梅一楞:“那你跑回干什么来了?”
“刚不是说了嘛,不回来又怕你操心。”
“既然来了,天明走还不行吗?”
“不行,我得连夜准备明天的会议材料,这是王县长亲自布置的。”
“就这么急?”
“就这么急。难道你不相信?”
竹梅相信了。可是又不放心,不吃一点,她心里过意不去,说:“我去打,你吃了再走,路远……”竹梅拿鸡蛋要去厨房。
“你别打了,我不饿,我一点儿都不想吃——你坐下,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啥事?你说。”竹梅注视着国锐的眼睛,在他对面坐下,心情有点紧张,因为国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
国锐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啥事嘛?你快说!”竹梅感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你把人真能急死。”
国锐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拉着竹梅的手,说:“我说了你可不要感到突然,咱还可以商量。”
竹梅心跳得更紧,她预感到一场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情,她却猜摸不透。
“锐,你快说!你不要这样折磨人行不行?”竹梅快要哭了。
“咱们县的王县长要调了,到地区任副专员。”
一听这话,竹梅笑了:“原来是这事,你真把人能吓死。”
“还有,我也要随他调到地区去。”
一听这话,竹梅更加高兴,这说明丈夫把工作干好了。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越来越有出息?她坦诚地说:“你去就去吧,这是工作的需要,我又没拉你的后腿。”
听竹梅这么一说,国锐却显得有些慌。他站起来,转了个身,又坐下,不知该说什么。
国锐神态的变化,细心的竹梅已经察觉到了,她又问:“到地区还是搞教育吗?”
“可能。”
“你调就调,我又不连累你,家要是带不走,我就和小刚住在农村,过些日子你回来看一看,不就行了?”
“不,我一到地区,回来的机会就更少了,地区工作更忙。你我结婚六七年了,在一块儿的时间很少很少,我没有让你得到应有的幸福。现在我一走,咱更成了牛郎织女,一年难得见几次面……”
竹梅听出国锐话里有话,便说:“那你的意思呢?”
“我和你商量——你能不能找一个更合适的、能体贴你的丈夫,经常能和你在一起。现在解放了,实行婚姻自主,思想不能太守旧……”
竹梅万万没有想到国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把国锐的话掂量了再掂量,总还觉得丈夫在为她着想,她说:“自从结婚以来,咱俩是经常不在一搭,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幸福。幸福不幸福,不在乎经常在不在一搭,要紧的是互相有没有感情,能不能互相体贴,互相理解。咱俩从小就认识,在一个学校念过书……你还记得咱结婚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吗?你说——”
“你不要说了。”国锐把话截住,“那是在旧社会,现在是新社会,不能跟那时相比。”
竹梅一下子生气了:“你心里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这么绕来绕去的!你说话从来没这么吞吞吐吐过。”
国锐低头不语。
“你不要想得太多。”竹梅又解释说,“你好好去干你的工作。小刚能带你就带去,让他早点念书,不能带就留下;钱,你有就多寄一点,没有就少寄一点,不寄也行,已经成立了互助组,三、二亩地能把我娘俩养活。”
“何必呢?何必让你受这么大的苦呢?”
一听说受苦,竹梅一下子伤心起来:“我自从进了你们家,从来就没闲过。我苦,可我不嫌。你也从来没有想到我苦,现在你才想起我苦了!你不要关心我,你有什么难处,就快说。”
“好,我直说——我需要一个能帮助我工作的人。”国锐把心底话顺便端了出来,竹梅却还没有完全理解。
“既然这样,就把地给农会交了,咱都到地区去,你的生活我全管,你只忙你的工作,有抄抄写写的,拿回家来,我帮你,这事我能干了。”
竹梅和国锐同时初中毕业,当时家庭经济困难,竹梅只得辍学,承担起繁重的家务劳动。这国锐一清二楚,只是现在他不愿想,也来不及想,对竹梅发自内心的话语他竟然付之一笑:“哈哈,你真是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这一笑把竹梅激怒了,她说:“你笑我是农民,没见识是不是?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你现在是国家干部,职务高了,忙得不得了!王县长职位没你高,没你忙?他婆娘还是个小脚女人,一字不识,人家也不嫌,还把婆娘接到县政府当太太呢!”
“王县长本身就是个大老粗,可人家有一个得力的女秘书……”
一听这话,竹梅完全懂得国锐的意思了:“人家现在需要一个女秘书,一个当干部的女人,我是农民,我配不上人家,让人家不方便。既然这样,就算了,让人家好好干他的工作去,我何必连累人家呢?”竹梅背过身擦眼泪。
国锐这时又感到内疚,把手搭在竹梅肩膀上,像过去久别重逢一样,一边亲竹梅的脸,一边说:“梅,你疼我吧,我确实是为了工作,没有别的意思。即使咱俩分开了,我心里还是有你,我还和过去一样的爱你,你有困难,我还要尽力帮助……”
竹梅任丈夫搓揉、抚慰,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心里难受极了,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胀疼,喉咙干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软软地倒在丈夫怀里,昏了过去……
当竹梅醒来时,还在丈夫怀里倒着,她心里一阵刺痛,猛地挣脱,站在离国锐几步远的地方,头发散乱,目光逼视着,像不曾认识他似的……突然她又猛扑过去,抱住国锐,失声痛哭:“锐……你,你太心毒了……”
国锐也流下泪来,紧紧搂住竹梅:“梅,你听我说,要是你承受不了,就算了,我也实在不忍心离开你。我守在你身边,永远守在你身边。”
竹梅坐起来,双手捧住丈夫的脸:“锐,你说的可是真话?你抬起头,让我看你的脸!”人心到底是什么?此刻,竹梅要是能把国锐的心捧在手上看一看该多好啊!竹梅显出疑惑的表情,丈夫的话她相信又不相信,心里矛盾得很。
“你守在我身边?永远守在我身边?……这不可能,不可能!”竹梅摇着头……
“你要是真的为了工作,我答应和你离婚。”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竹梅突然理智地说出了这句话。
“竹梅,你不要戳我的心了,我实在受不住了,你让我好好躺一会儿,让我冷静冷静。”国锐倒在炕上,靠住被子,闭上双眼……
竹梅也不再说话。一场风暴过去之后,双方心里暂时平静下来,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夜风在院子沙沙地吹着地上的落叶,夹竹桃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来晃去。小刚翻了个身,叫了声“妈”,又睡着了……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竹梅心里渐渐好受些了,她觉得丈夫刚才和自己开了个玩笑,或者说,自己刚才做了个噩梦,才从梦中醒来,实际任何事也不曾发生,丈夫还是她的丈夫,国锐还是过去的国锐……她把小刚露在外边的胳膊放进被窝,给他压好被子,从坛子里重新拿出两个鸡蛋,要去厨房。
国锐仿佛突然受到一个意外的推力,从炕上弹跳起来,急忙下炕,拦住竹梅:“我现在要回县上去,我反复考虑了,主意已经拿定,为了工作,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们必须分手。”说完就往外走。
出了房门,要推自行车,才想起手枪和皮包忘了拿,又转身进了房子,从炕上拿过手枪,别在制服下,又从桌上拿过皮包,大步走出门去。
竹梅没有阻拦,她木然站在桌前,靠着桌子,看着国锐出了院子。她手一松,两个鸡蛋掉在地上,全打碎了。
小刚从炕上翻起来:“妈,我爸爸呢?”一连问了几遍,竹梅没有回答。孩子的话,她一点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