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渭河发源于甘肃省渭源县鸟鼠山(相传此山鸟鼠同穴,因之得名)。它蜿蜒曲折,向东奔流,有时混浊如粥,有时明澈如镜。它沿途切割了万仞重山,营造了富饶的八百里秦川,它用自己的乳汁养育了世世代代的渭河儿女。这里是华夏民族的发祥地,这里有美丽的神话传奇,这里有英雄的战斗史诗……然而,我所要告诉人们的,却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
第一章
秋阳从院子西边的断墙上沉下去了,东边的高墙梢上却还留下一抹淡淡的轻红。小刚跪在北房土炕的窗台跟前,双手托着下巴,透过破窗纸,定定地注视着东墙梢上那一抹即将逝去的夕阳光,生怕它立刻消失。
“不要走,不要走!”他心里在祈求。他知道,那金色的光线消逝以后,黑夜就要来临。他害怕黑夜,害怕黑夜里妈妈不在家时的那种深深的孤单。现在,他全身发冷,一颗幼小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多么需要光明,需要温暖,需要慰籍。他看过小人书《大闹天宫》,真想把自己变成孙悟空,一个箭步跳上墙头,把那美丽的金丝带缠在腰里,去追那远去的太阳……
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当他从梦中醒来时,东墙头上那金色的光线已经完全消失了,而他仍跪在冷冰冰的土炕上……远处的山峦、树木都一层层地黯淡下去,夜色越来越浓。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团重重的阴影笼上心头,院子里仿佛一下子暗了许多,他内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冷风飕飕地吹着,窗纸发出呼喇喇的响声,像孩子在哭泣。他不忍心再望下去了,只好把目光收回,转过头来,看了看房子,室内的一切好像也变了样,那些破烂不堪的家什一个个黑魆魆的,魔鬼一般要向他扑来,他更加害怕,更加孤独,几乎不敢在房子呆下去了,想跑出门去。
他又想起妈妈在家时的美好情景,忍不住掉下泪来。妈妈常对他说:“人应该坚强,应该有勇气。”他又狠狠地抹掉挂在腮上的泪水,耐心等妈妈回来。
他从早晨吃过饭,到现在还没有吃任何东西,肚子饿得难受。家里没有一把面,即使有,也没有锅做饭,锅让队长一脚踏破,交了废铁。
小刚不忍心再回想过去的事情,又掉过头,望着窗外,一心等妈妈回来。妈妈一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妈妈,天黑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你不知道我肚子饿吗?妈妈,你快点回来,一看见你,我心里就暖和了……”
夹道里传来乱嚷嚷说话的声音,这是干活的社员放工回家了。小刚振作了一下,急不可耐地溜下炕,到大门口去迎接他妈,他相信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到了大门口,在黑暗中,他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又听见女人的脚步声,于是大声叫:“妈!”答话的却是同院的王阿姨,他心里又冷却了。
“王姨,你见我妈了没有?”小刚话里带着哭声。
“你妈跟我不在一搭,她背铁矿去了。”
小刚心灰意冷,又回到自家炕上。
他看见王姨在烧炕,他也给自家炕洞塞了一抱干草,点着,又上炕把一条用了多年的烂毡铺开,让炕快点热起来,妈妈回来好有热炕睡。
公社食堂开饭的钟声响了,王姨提着搪瓷盆去领饭。小刚又饿又气,他真不知道该怨恨谁。
王姨双手端着一大盆饭进了她家的房子,借着映在窗棂上的灯光,小刚看见王姨全家人围着炕香喷喷地吃着酸菜洋芋疙瘩,他肚子饿得更加难受,又开始抱怨妈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人家都在吃饭,你不知道我肚子饿吗?”
埋怨了一阵儿,他又反过来责备自己:“我怎么能怨恨妈妈呢?难道她不愿意回来早吗?”他又想起这几天妈脸色不好,出进老是愁眉苦脸,不止一次地说:“小刚,我怎么才能把你养活大呢?妈眼看没路可走了……”想起这话,小刚心里更加沉重。
“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你千万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了!”小刚不敢再往下想,又开始替妈妈担心。
这年,小刚九岁,在上四年级,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外边跟他玩耍的孩子,年龄都比他大。在家里,他是妈妈的一个好帮手,拾柴、提水、扫地……只要能干的活儿,他都干。妈妈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也常常问他,他就大胆地给妈妈出主意,帮妈妈决断,小刚成了妈妈的定心丸。其实,他只不过是瞎摸乱猜,可常常就猜准了。妈常对人说:“我小刚说话灵得很,我想不开的事情经常问他。”
这几天,小刚感冒了,没去学校。他想,反正到学校也不上课,老师经常领学生去校外劳动。
这天早晨,妈妈临走时叮咛小刚,中午把感冒药再喝一次,只在家里玩,不要出门。白天,小刚在家里和几个小朋友耍得很好,他们当亲戚,做饭饭,玩腻了,又用废纸折飞机、折船,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回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爬在窗台上写了一会儿字,就心慌起来。难道小刚没有爸爸吗?有,可他不愿去想,他心里只有妈妈。
小刚一直瞅着王姨全家吃罢饭,王姨洗刷碗筷时,他妈才回来。小刚一听见妈妈的脚步声,急忙下炕,等不得妈进门,一把抱住她的腿,问:“妈,你怎么回来这么迟呢?人家都吃过饭了!”
竹梅叹息了一声,进门摸着火柴,点着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房子一下子显得明亮起来。灯光下,现出竹梅那张清秀而又疲惫不堪的脸。她取下头上包着的围巾,甩了甩身上的土,慈爱的目光移在小刚身上,从头看到脚,问:“药喝了没?”好像几天没见似的,连背上的背篼也忘了放下。
小刚说:“喝了。”就端起桌上的竹皮电壶,往洗脸盆倒了点温水,让妈妈洗脸。
竹梅放下背篼,在洗脸盆里搓了几下手,用头巾擦了,就提着瓦罐去食堂领饭。
小刚怀着喜悦的心情,把白天玩耍时弄得乱七八糟的房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在灯前等妈妈。
好大功夫,竹梅才提着半罐饭进了房子,她脸色很不好,眼角还留着泪痕。小刚想,多半是妈妈领饭去得太迟,食堂管理员又说她了。
竹梅一个劳力养活她和小刚,一年到头欠生产队几百元的伙食费,食堂管理员一见就催逼,甚至说许多难听的话。要不是为了小刚,竹梅宁愿一辈子不再进那个食堂。
竹梅给小刚舀了一碗面疙瘩儿,给自己碗里盛的尽是酸菜洋芋。碗放在眼前,她难受得不想吃。小刚饿急了,扑腾扑腾一碗早已吃完。当他放下碗时,才发现妈妈给她碗里舀的尽是菜,碗放在桌边,妈妈脸对着墙抹眼泪。小刚把妈妈碗里的酸菜洋芋倒在自己碗里,给妈妈另舀了一碗,调上盐——这是他们吃饭仅有的调料——递到妈妈手里,说:“妈,你快趁热吃。”
竹梅接住碗,却伤心得咽不下去。
“你不吃,我也就不吃了。”小刚哭起来。竹梅只好拿起筷子。
吃过饭,竹梅收拾碗筷,小刚说:“炕我烧热了。妈,你在炕上暖暖身子,我来洗碗。”
小刚洗了碗,也上了炕,和妈妈面对面坐着,为解妈妈心烦,他故意说了些有趣的话。
小刚见妈妈情绪好些了,就说:“妈,你累了,咱睡吧。”
竹梅拉开被子,母子俩盖着仅有的一床被子睡下了。竹梅吹灭了灯,小刚紧挨着妈,脸贴在妈妈心口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竹梅却老睡不着,她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气得咬牙切齿。思来想去,最后自己开导说:“石头大了绕着走,等小刚长大了,总会有出头的日子。”
背了一天铁矿石,往返九十多里,她累到骨子里了。白天走在那没有长短的山崖陡路上,她唯一的盼望就是天黑回到家里,将身子贴在热炕上,和小刚偎在一起,让疲乏的身体得到歇息,让受伤的心得到安慰。真的,白天她不知道怎么才能盼到天黑,现在,总算盼到了。一想起白天,她觉得现在就是最幸福的时候,再不敢有半点别的奢想,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天不要再亮,这样,她就能得到长时间的休息,因为天一亮,她又要去背矿石,那活儿实在太累。这样想着想着,她也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听见房门有响动的声音,再仔细一听,房门真的在响。是风吹得门响吗?却听不见风声;是狗在掀门吗?狗已经打死完了;是狼吗?狼也吓得躲进深山老林里去了。究竟是什么声音?她正想喊一声,抬头一看,房门已经撬开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慢慢向炕这边移动。她蓦地坐起,全身吓得发抖,她要大叫,突然眼前一片雪亮,是手电的光柱。那黑影说话了:“不要害怕,竹梅,不敢喊叫,是我……”竹梅一听是于顺虎的声音,她又羞又恼,拿起炕墙上的火柴,点着了灯。
“畜牲,你心还不死,深更半夜来干什么?你走!你要不走,我就叫人了!”竹梅说话声音不大,但态度十分强硬。
对方打了个寒噤,却仍然嬉皮笑脸地说:“竹梅,我……我央求你,就这一次,行吗?这几年,你一直守着空房,莫的一点都……都不想?”他身体已经移到炕上,伸出双手去搂竹梅……
“小刚!”竹梅失声叫道。
小刚被喊醒,一骨碌爬起来,说:“妈,鬼!打鬼!”
于顺虎一口气将灯吹灭,用力将竹梅按在身子底下,手开始乱摸。竹梅要翻身,却连气都喘不过来……
小刚扑上去,在于顺虎的脸眶上狠咬了一口,于顺虎“哎呀”一声嘶叫,松开胳膊。这时,同院的邻居的房子也有了响动。
于顺虎觉得时机不妙,从疯癫的性欲中清醒过来,溜下炕,提着裤子想走又不想走。小刚抱起枕头,用力砸在他的头上。于顺虎打了个趔趄,才转身逃走,出门时,叫门槛重重地绊了一跤,又急忙爬起,喘着气没命地跑了。
邻居王家嫂子披着衣服过来了,这时,房子里又点着了灯。小刚光着身子坐在炕上,竹梅喘着气,头发散乱着。王家嫂子吓得直哆嗦,说:“老天,可把我吓死了,出了什么事情?”
竹梅忙说:“王嫂子,没啥事,是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把我吓醒了,我一喊叫,小刚也吓着了。没事,你去睡吧。”
王嫂子问:“要不,我给你做一会儿伴?”
“不用,嫂子,你去睡吧,我这会儿好多了——小刚,下去给妈倒一碗水。”
小刚正要下炕,王嫂子已经端起桌上的电壶,壶却是空的。王嫂子从她家端来一碗开水,说:“你太累了,身子又单薄,快点趁热喝了。”
竹梅本来不渴,为了掩饰,只好把那一碗水都喝完。
王嫂看着竹梅喝水,小声念叨说:“没男人的女人,就是可怜……”
竹梅一边喝,一边泪往碗里滴。
王嫂走后,小刚仍惊魂未定,吞吞吐吐地说:“妈,我看那样子好像是于……”
“下去!”竹梅一声呵斥,“把枕头拾上来,把门顶好!不许对谁说,听见没有?”
“听见了。妈,你……你不要紧吧?”
“把灯吹灭,睡觉!”
一直到天亮,母子俩都再也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