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山坳里,周围看不见一个村庄,却奇迹般的团聚着一群牛毛毡苫顶、土坯筑墙的简易房屋,高低不齐,宽窄不等,离远望去,像一堆晒干的牛粪那样不搭眼。然而,那里面居住的却是工人——比农民略高一等的煤矿工人。他们从四面八方麇集在这里,在几百米深的地下为国家生产原煤。他们中间有的是光棍,有的成了家,家属也在这里。一家一个小院,养着鸡狗,种着花草,也像是个家的样子。可是,每当丈夫穿着破烂的工作服上班去后,妻子就提心吊胆地等侯在家里,直到丈夫安全回家,才能放下心。丈夫要是不能按时回家,妻子就坐卧不宁地到处寻找,逢人便问:“见我的人了没有?”前些日子井下发生过一次瓦斯爆炸,死了十四个人,家属哭得死去活来。
翻过那边山梁,能看见高耸的高楼大厦。走到近前,也能看见宽展的水泥路面,还有商店、幼儿园、俱乐部,和矿领导阶层的家属院等等——这些,挖煤工人却无份,但他们没有抱怨,觉得只要能逃离农村就已经很不错了,有时只不过微微叹息而已。
现在是深夜,正是夜间交接班的时候,各家静静的院子和弯曲不整的街巷忽然发出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狗也跟着叫起来了,间或听到婴儿的哭声。
陆智娃——一个个头又小又瘦的采煤工,随着下班的人群进了中间的一个小巷,到了家门口,轻轻推开栅栏门,第一眼就看见房门开着,他心爱的妻子在明亮的灯光下还在缝纫,双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手在机面上按着布料向前移动,嚓嚓嚓的响声悦耳动听。一看见妻子,他疲惫的神经猛一振奋,随手关住院门,快步走上前去,兴奋地叫了声:“月娥!”接着问,“饭好了没?”
“早熟了。你咋回来这么晚?”
“我们几个谝了一会儿,喝了两盅。”
“又喝酒了!今晚我的被窝不要你。”妻子装作嗔怒的说。
智娃走到月娥跟前,用那粗糙的手去摸妻子白皙的面颊。月娥一把将手推开,站了起来。月娥比智娃高出半头,穿着白底蓝花上衣,眼睛柔媚多情,面容红润,又娇又嫩,像鲜艳的桃子似的,智娃恨不得美美咬一口,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心里想:“等睡下了再说。”
月娥将一张小饭桌放在当地,面对面摆了两个小凳子,备好的饭菜一一端上桌来。饭是大米稀饭,菜是油炸带鱼,白菜豆腐,还有关中人爱吃的油泼辣椒,碟子里放着四个热腾腾的大馒头。智娃端起碗,先喝了一口稀饭,然后抓起一个大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就着菜,大口咀嚼起来。月娥看着倒胃口,她掰开一个馒头,用筷子夹了一点带鱼,放在舌尖上,细嚼慢咽,不由得想起了过去一些事情,心里说:“我不知道怎么就嫁给他了。”
是的,月娥与智娃的结合纯属偶然。
月娥是高中毕业生,智娃却连小学都没有上完。他出身贫苦,也不爱学习,用农村人的话说,就不是个念书的料。月娥在校学习优秀,本来应该考大学,可那年头,全国到处闹饥荒,不少地方有饿死人的现象。月娥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娶了妻,他在县城工作,妻子是居民户口,也在县城,月娥的哥哥在县城上高中,和继母在一体生活。月娥和弟弟是农业户口,在乡下和祖母一起生活。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养活他俩。在这种情况下,月娥离毕业还有半年时间,就放弃了高考的念头,投奔到外省姑母家去了。姑母家也生活困难,她不能在姑母家长期居住。在这种两难的情况下,忽然有一天,在煤矿工作的陆智娃回家探亲。智娃家和月娥姑母家在同一个村,两家只隔一条巷。智娃母亲已去世,他哥成家后就分了家,虽在同一个院子居住,但经济已独立了,智娃回家就和他老父亲在一起生活。智娃的父亲在月娥姑母家见到月娥,一眼就看上月娥了,缠住月娥姑母,要她做媒,把月娥嫁给他的儿子。说他儿子是工人,正好回家探亲。姑母把话原原本本传给月娥。月娥一听智娃是工人,就动了心,答应和智娃见面。当时,要在农村找一个当工人的女婿是很不容的。
在两个介绍人的带领下,月娥去智娃家相亲。进了坐落在巷中的一个小土门,是一个邋遢不整的大院子,养着鸡狗。院西边靠墙有三间瓦房,显得破破烂烂。一听见脚步声,智娃急忙出房门迎接。一见女婿,月娥心里就有些凉——智娃长得又低又瘦,像只猴子,虽穿一身新衣服,但不合身,显得畏畏缩缩,说话结结巴巴,一接触就能看出是个没出息的货色。月娥咯噔了一下,心里打上了问号。回来后,她姑母问:“看上人了没?”月娥低头不语。她姑母也说:“人确实很一般。要不,回个话拉倒。”月娥却不给话。她感到左右为难。要说同意,她确实看不上人,智娃的长相和她心目中想象的爱人大相径庭;要回绝,又念及人家是工人,要是嫁给他,说不定她就能脱离农村,自己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否则,飘来飘去,没有安身之处,想着想着,就难受得哭了。
看着月娥流泪,姑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月娥的身世她一概清楚,从小没娘,是个苦命的孩子,可她长得一朵花似的,嫁给智娃,确实是委屈了,母亲和哥哥知道后说不定要怪怨她。没想到月娥却说:“姑,我愿意。”姑母疑惑的说:“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可千万想好。”她姑父也在当面,很想将这事促成。姑父是个心善面软的人,和智娃家都在一个村,怕事情不成,以后两家不好见面说话。
月娥既然同意,事情就定了。
订婚后时间不长就结了婚。婚后月娥就随智娃到了王石沟煤矿当了职工家属。
当时的煤矿工人光棍多,一看不搭眼的陆智娃引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给他当媳妇,都觉得奇怪,甚至有的艳羡嫉妒,议论说:“是不是他拐骗来的?有没有结婚证?”有的说:“一朵鲜白菜叫猪拱了。”智娃也是个没有城府的人,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了许多,出进昂头挺胸,说话不知深浅,当着众人面前大声喊:“喂,下了班看我媳妇来!”
哥儿们果然都来了,有的逗趣,有的啧啧称赞,智娃更加得意洋洋。
“哎,你坐在床上干啥?下来让我伙计们好好看看你!”哥儿们一进屋,智娃就趾高气扬地吩咐月娥。
月娥只得不好意思地从床上下来,整整自己的衣服,站在当地,害羞地让大家观赏。
“去,给哥儿们泡茶!”智娃居高临下,显出长者的风度。
在众目睽睽之下,月娥只好违心地给客人们沏茶。
智娃夸耀地问大家:“我媳妇长得咋样?”
都赞叹说:“美,真是个美人。这哪像农村的姑娘?看这模样,这水色,分明是城里人嘛!”
智娃得意地掏出烟盒,给人散烟,自己也叼上一支,用打火机点着,香喷喷地吸了一气,一字一板地给大家介绍:“不瞒你们,人家本来就是城里长大的,这两年生活困难,才下放到农村。”
“哎呀,智娃,恭喜你。”一个刚从门外进来的高大个儿瞅了一眼月娥,说,“你真是冷手抓了个热馒头呀!”
另一个小声接上问:“你这瘦猴似的死样子,人家晚上被窝里要不要你?”
智娃得意地竖起三根指头:“一晚上三回。”
“啥意思?”听的人故意装作不懂。
智娃看了月娥一眼,知道她没注意,于是,凑到那人耳朵根,怕别人听见,用一只手遮住,小声说:“一晚挨三回!”
那人点点头,斜睨了月娥一眼,提了提裤腰,有点身不由己。
又一个打趣地说:“让给我一晚上行不行?”
“你说啥?”智娃立刻动怒了,上前给了一巴掌,“滚!以后再不许到我家来,门边都不让你登!”
自从月娥到矿以后,有些年轻矿工接二连三往智娃家跑,有的缝衣服,有的补裤子,其实都想看看月娥,一来就说这说那磨磨蹭蹭不想走。从前智娃院子冷冷清清,很少有人登门,而现在智娃家热闹得像个小俱乐部。智娃以为自己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嘴里不时哼哼唧唧地唱着秦腔,与人搭言,显得高人一等,似乎不可一世。
时间一长,月娥觉得智娃脑子有点进水,或者说缺一根弦。智娃每次领了工资,进门把钱往床上一摔。月娥问:“领了多少?”智娃头一扬:“你自己点去。”月娥点了,说:“是不是七十八元六?”智娃嘿嘿一笑:“就那么多。” 有一次,月娥拿一百五十元零票让智娃点,智娃数了三遍都没有数清。
智娃爱月娥,信赖月娥,对月娥百依百顺。月娥有时感到有些失落,又转念一想,觉得智娃心底老实,又能体贴自己,也就觉得可以,因此,日子就这样过着。只是他们结婚已经两年多了,却还没有孩子,月娥去职工医院检查过一次,诊断她患有子宫内膜炎,暂时不能怀孕。月娥倒没什么,智娃却急得不行,千方百计想要孩子,哪怕生个女孩儿也行,可就是不能随他心愿。
月娥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就离开了饭桌,智娃却还在一个劲地吃。月娥说:“你把那些菜都吃完,不要剩。”智娃果真吃得不剩一点,连带鱼碟子都舔净了。
饭后,月娥刷洗碗碟,智娃就打开桌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放开音量,听陕西电台播放的秦腔,一边听,一边摆开架势,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仿佛他就是戏剧里的某一个角色。
月娥洗了碗,打了点温水,洗了脚,就坐到床上去了。智娃一看月娥上了床,就急忙关了收音机,也想上床。月娥问:“脚洗了没?”
“早洗了,你看。”智娃脱了鞋,把脚伸到月娥面前。
月娥把脸一扭,说:“一股子臭气,再洗去!”智娃只好穿上鞋再去洗。
等智娃洗了脚再上床时,月娥已经睡下了,一头青丝堆在枕畔,更显得娇媚。智娃忍耐不住了,脱了衣服就要往月娥被窝里钻,月娥说:“说好啊,我身上来了!”
“不信。让我摸。”说着,被子一揭,一把将月娥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