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淡醋,抬起右手,用腕上的毛巾抹抹下巴,扶扶草帽,自觉地走向没了大糠的小麦纹子。他也不弯腰去抓扬场的木锨,而是用右脚面挑木锨把儿,把儿直立起来,他伸手抓去,不偏不依,刚好抓到锨把儿,再往手心吐唾沫,推锨向小麦纹子,胳膊一抬,哗啦一下,大半锨糠麦抛向半空,在风动中,糠皮斜飞一边,麦粒直落到地上……这时候地主会瞅向场边歇息的人,会喊一声“豹子”。我爷爷赶紧吸完那锅烟,走到老孙头这边,握起一把扫帚,给老孙头扬落的麦堆打落子。老孙头扬场水平高,这帮长工中打落子的人都饲候不了他,只有我爷爷,勉强能当他的下手,给他打落子。老地主的庄稼活儿也不一般,总是对我爷爷说,豹子呀,你还年轻,可得好好练练,你打落子才有七成,人家老孙头扬场可是十成呀!
别说工作队老胡,就是半吊子,都能一眼看出,老孙在这群人中的威信极高。种庄稼,跟其它百行百业规矩差不多,谁有水平,人品又不差,大伙就佩服他,抬举他,围着他转。因此,老胡先找老孙头做工作,叫他参加革命。
老胡问:“老孙呀,你觉得苦吗?”
“庄稼人,还不都一个毬样,没啥苦不苦的。”
老胡又问:“你不觉得地主剥削你吗?”
老孙头说:“咱种人家的地,咋能说他剥削咱。他不让种地,咱真给尿憋死啦!”
老胡卡壳了,不晓得如何让老孙头跟自己的思路赶在一个频道上来。他又不能停住,只好像后来的书本和电影说的那样开导老孙头,说地主租种土地,不劳而获,就是剥削穷人。不料他还没说完,老孙头不乐意了,嗓门提了一个八度,说俺家东家天天干活,谁说他不劳,他“劳”得很呢!他种庄稼,一般人还赶不上呢,就这十几号长工中,比得上他的,鸭子拉屎——稀稀的。
这情况老胡早有耳闻。有一年麦罢天,两个长工为地主溜麦秸,下午二人很快起了场,扬出了麦粒。准备回家时,地主福明善到场里一看,用脚踢踢麦秸,连连摇头,指着那二人说不中,你们至少贪了我半斗落场麦。这二人大惊失色,连忙将藏好的半斗落场麦给他端了出来……这老地主精明过人,却又极会笼络人心,长工们对他没怨气。这就给老胡的工作开展带来了麻烦。
老胡找的第二个人是赶车的老李。老李就是当年为福明善溜麦秸的二人之一。老胡找他时,先从那次溜麦秸,让地主追出半斗落场麦开始。这个谈话切入点应该恰到好处,进可以说地主的压榨盘剥,退可以说长工太粗心大意,有得聊。他刚扯开话题,老李就连连摆手,讪笑起来,而且面红耳赤。他说老胡,你别说了,那不是俺俩粗心,实在是不该起呆念头呀,东家没有赶咱滚蛋,实在是仁至义尽,叫俺羞愧难当啊!
老胡见发展他无望,只好跟他对了个火,离去了。
老李喊住他:“老胡,听我一言,再走不迟。”
老胡听他话中有话,马上回来,说老哥,请多指教。
老李叹了一声,说老胡,我看你不是孬人,斗胆劝一句,不管你是哪一头的人,在福村发展不起来。俺这片地块太硬,当初野马滩的强人,清静坡的土匪,都来过人,没有踩松动。后来蔡都集闹“红枪会”,又涉河来人,叫入伙,共同对付土匪,保大家都平安度日月,又没有踩松动。好说歹劝,天花乱坠,就是没人愿跟,你说奇也不奇?最后老东家叫他们也别耽误工夫了,俺福村这块地,南到月牙河,背到老龙岭,西到清静坡,东到大狼沟,是黑土地,像老鳖壳子,太硬了。什么样的土地养出什么样的人,人仿地,地佑人,一个脾气,都太硬,谁都踩不动啊!
老胡一言不发,最后将旱烟袋别进腰里时,老李看见他腰里还别着把二把盒子。老李不奇,说你也踩不动。
老胡起身时,对老李道了声谢谢。淡淡一笑,说我还就不信邪了。
老胡不死心,又在福村找了王百贵。
王百贵与先前的老孙头和赶车的老李完全不同,他不是长工,他自家有几十亩地,有牲口,有农具。兄弟三人,过的是自给自足的日子。这人呢,读了几年私塾,能看懂《三国演义》《水浒传》,冬天大家在南墙根晒暖,都爱听他讲些三国水浒的故事。平时,这一片的百姓围着村中间的大坑吃饭,也都是他的话最多,天文地理的,不愿住嘴。老胡以为他有点远见,比老孙头和老李应该容易动员,便瞄上了他。
这一次他调整了策略,不再谈“剥削”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