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天早上,王百贵去拾粪——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他没有绕村子,而是一下子走到了大狼沟那儿,因为昨天他发现那儿有人放牛,他判断沟底畔的草地上应该有几堆棕黄的牛粪才对。

牛粪没寻到,却碰上了老胡。因他已见过几次老胡,对老胡的事略有耳闻,也不紧张。老胡的双眼肿胀,一看便知夜里没有睡舒服。但他一说起话,眸子一下子亮了许多。老胡说,我知道哪儿有牛粪。王百贵问,他怎么不拾?老胡说我拾它没用,我不种庄稼。王百贵哦了一声,问远不远。老胡用手指指北边的沟畔,说也就半里路吧。那儿是大狼沟与老龙岭相接地方,有一片大些的草滩。

王百贵不光看到了牛粪,还有几堆人粪,还有一小堆纸烟头。本地人吸纸烟的少,他判断是老胡这些外地人吸的。拾完粪,他往四周瞅瞅,只有远远的村庄影子。这儿倒是个僻静地方,可能是老胡他们商量事的地方吧。

他点上旱烟,问老胡:

“说吧,你找我,有何贵干?”

这种直截了当,让老胡提前准备的话也没了用场,那就开门见山的好。老胡笑笑说:

“你有文化,出来干点事吧。”

“我天天干事,从没闲着过,你说吧,跟着你,能怎样?”

“能过上好日子,穷人不受人欺负。”

“我现在日子就不错,谁也没有欺负过我。”

他的话让老胡又卡了壳。老胡心想,怪不得先前老李告诉他,这块土地属老鳖壳子的,黑硬黑硬的。你听听,这儿的人说话,也与众不同,反客为主,而且气势逼人。但他毕竟有工作经验,马上稳住阵脚,说咱们革命成功,你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王百贵呢,毕竟经常给人讲三国水浒什么的,心里有自己的一把算盘,不会轻易跟着别人拨算珠子。马上反问:

“要是不成功的话同,是不是就掉脑袋啦?像瓦岗英雄梁山好汉吧。”

老胡胀红了脸,他想说,“怕掉脑袋还革毬命。”但没有说出来,而是说了一句“革命靠自觉。”这就等于他放弃了争取王百贵革命的机会。反过来,王百贵开始给他上起了政治课,一下子,把他就变成了小学生。王百贵喜欢讲话,好为人师已经习惯了,对老胡,一点客气也不留。

王百贵说,去年秋后耕地耙地,准备种麦时,我正在南地耙地,却被“两广”的队伍号上了。他们用长枪指着我,吓得我立马蹲下来,差点小便失禁尿了裤子。他们卸去俺正在耙地的骡马,拉着去官道。俺家的骡马对我有感情,咴咴叫着不走。那些大兵用枪顶了我的后背,叫我帮他们运送些弹药。他们全都是些夜叉模样,又用大枪顶着,我手无寸铁,岂敢反抗。本以为送上二三十里就能回来,谁想一下子送到了驻马店南边的正阳县。三天后,我才回到福村,家里人都找疯了,我大嫂子小心眼,还造谣说我带了地主家的三小姐私奔了……我连累带饿,还有害怕,病了一场,脱了一大层皮啊!老胡呀,你不说身份,我也猜个八八九九的,谁知道这场“拉锯”能拉到什么时候结束,你能确切地告诉我,谁能胜谁会败吗?他还说,咱能不能签个合同?

老胡的思想准备有限,也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即使肯定地回答,共产党肯定胜,国民党肯定败,那有点字墨的王百贵也未必能信。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他将草丛中的那些纸烟头用脚驱驱,碾碎,让人看不出有烟头的样子。然后对王百贵说,你粪筐也满了,可以回家了。

王百贵拎起粪筐系子,说老胡,咱哥俩算有缘分,我欠了你一筐粪。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什么时候饿了,困了,可以到我家吃个肚儿圆,睡个囫囵觉……

老胡在福村,在短短时间内,碰了三鼻子灰。但他是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铸成的。所以他虽然有点灰心丧气,但看到别的工作队员开展工作迅速而顺利,有种不服输的气慨。他用拳头使劲击打着脑壳,说我就不信在福村发展不上一个!他甚至发个誓言,如果再发展不了一个,我就申请回到解放区去,不能再在这儿当个副队长的虚名了。

当然,他毕竟是受过培训而且有些文化的人。他捡讨自己的过失,又酝酿新的办法。共产党人都有不服输的顽强性格。这是集体性格,具有普遍性。不加入共产党,你是不会晓得的。

等他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见到我爷爷时,他先是观察,静听。我爷爷是个戏迷,赶庙会时就喜往戏台边钻,没人时就爱哼哼几句戏词。当我爷爷哼哼到,“我正在南坡摘绿豆,老王爷叫我坐徐州”时,在河边灌木丛里解大便,同时已经观察我爷爷好长时间的老胡乐了。

他对爷爷说的第一句话是:

“豹子兄弟,我能叫你坐徐州,只要你跟我干。”

爷爷放下竹篮,二话没说,朝他一拱手,打趣道:“难道朝廷来了访将的不成?”

老胡接道:“正是如此!”

奇怪得很,爷爷真就愿意跟着老胡干起了革命。爷爷指指竹筐里的大半筐黑色的绿豆荚,说我该把这些东西送哪儿去。老胡说,既然你同意跟我干,那就得听从我的分派。爷爷双手将竹筐递过去,说某愿听调遣。这篮绿豆给了老胡,算是革命的见面礼。

……爷爷后来告诉我,他活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对他这样过,而且许他“坐徐州”。坐成坐不成徐州,另在一说,人家的客气,尊重,让他受宠若惊,就这么走上了革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