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就这样,二爷心里有了底儿。终于有勇气跟曾祖母提出离婚的事。曾祖母一听,大哭起来。说这门亲事是我托人定的,你要是真离婚,我以后哪还有脸见人啊!狮子呀,你读书读傻了吧,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二奶奶呢,啥都不说,一个劲儿地哭,饭也不吃了,哭完就睡觉。

二爷心乱如麻,又去乡里找爷爷。爷爷风风火火的,到下边的村里跟人弄土改去了。二爷找几次,才找到爷爷,在简陋的乡公所里,爷爷坐在椅子上,一边听二爷讲家里事,一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二爷估计,他困成这样,自己说的事他八成没有听得进去。他失望了。走的时候,他掩上门,爷爷仍在椅子上打盹。他悄悄地走了。

他留给爷爷一封简单的信,王百灵转给爷爷,他连夜离开了福村。从此没有再回福村。他离开豫东平原,考上了外地一所师范学校,后来在外地教书,又娶了妻子,在外地扎了根。

爷爷正忙着土改工作,曾祖母听说二爷离家以前找过他,还给他一封信,认定这事,是他们兄弟密谋而成,与爷爷大闹了一场。狮子不辞而别,那儿媳刘春妮怎么办呢?曾祖母急的在院子里打转转,不时地拍打一下土墙,拍得老土乱掉。

最终,解铃还需系铃人,曾祖母只得认刘春妮为干闺女,在家里养着。后来托老孙头保媒,将她嫁给了赶车的老李。一年后,她生下一个闺女,取名“会躲”,学名“慧朵”。老了的时候,她不回避谈这事了,跟人家说,他与狮子结婚一年多,却没生一男半女,跟老李结婚,一年就生了闺女。这个闺女真会“躲”呀,如果是与狮子生的,那狮子就不会抛下自己,当陈世美去了……

嫁完干闺女,曾祖母急火攻心,瞎了一只右眼。

当然,她的左眼小时就有小疾,总是红肿。爷爷给她买点洋药膏,叫她点眼。她每次用银簪子往药水瓶里挑一下,再用一只手捏着左眼眼皮,把银簪上的药水涂进眼皮里。

心情不好时,她会突然拎起条帚,往爷爷身上一阵猛打。爷爷四下躲着,问她怎么啦,新中国啦,不兴打人了。曾祖母说,别说新中国,就是再来十个新中国,我打儿子,谁也管不着。爷爷说有话说话,说完再打中不中?曾祖母扔去条帚,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带诉:

“我三十熬寡,养一豹子一狮子,本以为后半生该享福了,现在可好,这俩畜牲翅膀硬了,回头要吃我哩!我左眼是豹子,右眼是狮子。狮子跑了,当了陈世美,丢了我家几辈子的人,这只眼瞎了,也是活该!左眼常常红肿,看东西模模糊糊,看来这个豹子也靠不住,指不定会给我生啥妖蛾子哩!”

爷爷说娘,狮子跑了,豹子不会跑了,当初你要是不给他娶妻,他哪里会跑呀。曾祖母说,我也是好心好意,为他着想,怕他娶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吃了亏啊。哪想到他会这样,把俺们甩了,闪得俺们跟割蛋狗一般啊!你们男人,心咋就这般硬呢?咋拔屌无情呢?

爷爷怕这些话叫外人听去,难堪,马上劝她,说狮子去外边,不是心肠硬,是上级要他干更重要的工作哩。他可不是陈世美啊!陈世美没有良心,杀妻灭子,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那是个癞皮狗哇,你可别拉他过来,跟咱老常家的人相比了。咱老常家是常遇春的后代啊!英雄好汉多得很哩!

他这么一忽悠,曾祖母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弹着眼泪。又抓着爷爷的手说:“豹子呀,你记得当初,我领你们哥俩去老福家,正赶上午饭时,那一院子吃饭的事吗?”爷爷点点头,说我忘不了,没多久我就给他家放猪去了。不就是他们家吃饭的孩子多,叭嗒的声音响吗?

曾祖母说:“我还说了句话呀,你咋记住哇?”

爷爷眨眨眼,真的想不起她说了一句什么了。

(解释下曾祖母当年的那句话:)

爷爷六岁那年,曾祖母领他去地主福明善家。曾祖父刚去世,已过“五七”。这在我们这儿,等于彻底送走了亡者。

埋葬曾祖父,地主操了不少心。那时当家的地主是福明善的大伯父。让曾祖母感动的是,这位东家送了一口桐木棺材来。他说虽是主仆,其实跟兄弟差不多。所以“五七”刚过,曾祖母领了两个儿子,提了点礼品,过来谢恩。她让两个儿子给东家磕头,东家给了俩孩子每人三个铜元。

东家留他们吃午饭,他们不肯。走到院子里,看见了奇特的场景。院子里一拉溜摆了几排长木板,每排木板后都坐着几个孩子。他们坐得板板正正,也不吵闹,像等待老师上课。爷爷没见过这场面,不知干什么的。很快,有人提了饭桶,用勺子给孩子们打饭。原来,他们面前的厚木板上都刻了凹凹,跟碗差不式大小。汤面条倒进凹凹里,然后才有人发给他们筷子和小勺。这么多的孩子,不吵不闹,吃起面条来,除了极响的吧叽声和筷子和小勺碰击的声音,没有其它声响……那是有家教的孩子啊!后来,爷爷问,为什么不发给他们碗呢?东家告诉他,恁多的小孩,一年能打碎不少,叫他们就着木板上的凹凹吃喝,既能节约,又不操他们打碗的心了。吃完饭后,后厨的长工过来,将一块块厚木板洗涮干净,搬起来,放到屋子里去……

出了他家门口,曾祖母对爷爷和二爷说:

“豹子,狮子呀,啥时候咱家也有恁多孩子吃饭,我死也安心了。”

这句话,我爷爷竟然不在意,倒是二爷记住了。

四年前,我们福村起集——开个集市,要集资一部分钱。我与支村委成员分别到福村包工头所在的各个城市,做他们的工作,叫他们多捐善款。趁此机会,我到了二爷的城市,见到颐养天年,儿孙满堂的二爷。他虽近九十岁,看上去七十左右,精神焕发,跟我碰了三两多白酒,一点事也没有。饭后,他支走家里人,开始哭了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五岁那年,我娘领我和你爷爷去地主家看那么多的孩子吃饭,她说,什么时候咱家也有恁多孩子,她死也瞑目了。这句话现在听来,没什么。当时对我触动可够大的啊!因为我们家人少,院子总冷冷清清的。”

二爷送我上车时,情绪已经平静,他说:“你很像你爷爷呀,好哇,你不晓得,当年没有你爷爷的支持,我是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问我:“慧朵也该七十了吧?”

我告诉他:“是的。但她娘已死几年了。”

我走后不久,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