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在昏沉中,听到爷爷对我说:“我得向老地主学习哩,别看我是共产党人,与他是不同阶级的人。”我连忙睁眼,但眼皮像用鳔胶粘上了一般,无论如何努力,就是睁不开……我听到爷爷又说,“旧社会福明善是福村的贤人,是村子的魂啊!”我觉得自己就在清静坡的旷野,风嗖嗖而过。我问他:“你在那一段,算不算村子的魂?”没等听到爷爷的回答,我听到一阵痛苦的叫声,原来护士过来换药水,门外有个路过的骨折病人的惨叫传了进来,我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妻子给我擦汗,说我刚才直咬牙,呼吸也有点急促,是不是很痛,我看着她的圆脸,摇摇头。我妻子的脸真的可以称为银盆大脸,又圆又白。她眼睛也大,也有神。按村里人的说法,她是,两大眼,双眼皮儿,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可惜她没上几天学。

她可是地主福明善的亲重孙女。我爷爷喜欢她,她幼时,他叫我娘抱过来认了干闺女。他对我娘说,那闺女可是一副福相,咱先号上吧。我娘有点不乐意,嫌她的父母都是地主后代。爷爷说现在已经不讲那狗屁成分了,你就号个好闺女吧。没想到,他的意思还不仅仅是干亲,是给我号媳妇的。

老实说,我不喜欢妻子这一类型的女人,虽然村里大人都喜欢这一款。村里人现在一提找媳妇,说到满意,还总是拿我妻子作比较,说是又高又胖,银盆大脸,俩大眼双眼皮。我呢,却喜欢脸小,尖下颌的小巧灵珑型女人,就像如今电视里的明星那一款。可当初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时,爷爷问我为什么,我说太胖啦。爷爷说,她的腰有你娘的腰粗没有?我说好像没有。爷爷说,你知道她有多重吗?我摇摇头,说我哪好意思问,女的都忌讳问这个。爷爷说,好孙子,你还年轻呀,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别看你在县城里上了几年高中了。你见城里那种尖头小尾没脚 跟的女人见惯了吧。他的意思已很明白了,我被错误的审美蒙住了双眼呗!

妻子喂我喝了两口水,“你做恶梦了吗?”

我说:“只是魇住了,想醒时不能醒过来,有点难受,倒没做恶梦。”

自从我被车撞昏,脑震荡,腿骨折,躺上病床以来,已经魇住好几次。医生说我是恐惧造成的。我自己感觉到没有怎么恐惧过。在我刚刚撞伤的那个瞬间,我没有觉得腿痛,也没有觉得胸闷,胃痛什么的,只是觉得自己在飘,自己的身子轻如鸿毛,在昏暗而无风的半空中飘悠。

今天梦见了爷爷跟我说话,醒来以后,我回味他说的“村魂”。旧社会福明善是福村之魂。尽管我问他的没有得到回答,我从村民的谈话中,已经明白,爷爷也曾经当过“村魂”。

爷爷在病床上时,福村的每户人家都有人来看望他。每人过来,都不空手,至少送一盒礼品,或者一篮鸡蛋。床下面盛不下。爷爷让我们趁夜色将礼品送回各家去。

他说:“我这样,这辈子也值了。光棍是大家抬起来的啊!”

见我沉思良久,他又说:“其实呀,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叫人抬举。”

爷爷当支书多年。五八年人民公社之前,他在农会呀,初级社呀,高级社呀,全是干部,只不过不是一把手。到了人民公社时,有了大队,福村大队,他便是支书。一直干到一九七八年,整整二十年光景。

他当支书二十年,这二十年,是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他领导的福村一直处于全公社的中上游。他也是偶尔当一次模范支书。他虽然没有让福村富起来,但福村并不穷,据年纪大的人讲,那时的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没叫人饿过肚子。即便是“三年困难”也是如此。

他们说,三年困难时,福村南坡上种满了胡萝卜,而且胡萝卜长势喜人,弥补了粮荒。五八年是大丰收,尤其是秋季,红薯出来,从未有过的多,窖在地里。有几窖都忘了挖出来,烂在了地下,到五九年,麦季年成假了,秋季干旱,基本绝收。但除了公粮,还能应付。最困难的是六零年春天,青黄不接。可是福村因为南坡意外丰收的胡萝卜,度过了难关。外边逃荒的人到南坡偷胡萝卜,村里的民兵天天守着,像防土匪一样。

据说种这些胡萝卜,是因为疯地主福明善。他虽疯了,但他有学问,看过《地母经》,能预测田里的收成。他好几天不吃不喝,跑到南坡上喊着种胡萝卜。家里拉他回去,他抱住一棵树,叫喊着不回。还叫人们把豹子喊来,在这儿种胡萝卜,不答应我就不回去。那是深秋季节,天也很冷,坡上的凉风吹得老地主鼻涕扯了老长,像他残留不剪的辫子。最后,我爷爷去了,答应他种胡萝卜,他才回家,当晚就死了。我爷爷答应他种胡萝卜,当时只是想叫他快回家,别冻坏了身子。等他一死,我爷爷心里打了鼓。这块地本来是休耕的,因为地太薄,肥料又供不上,离村子又太远,只等明年种秋庄稼的。如果现在种了胡萝卜,土地就休耕不成了。埋葬了老地主,爷爷马上安排人种了胡萝卜。他叮嘱这些人,千万别说这是老地主叫种的。

福村人没饿着,还因为福村的大食堂里没有浪废现象,而坞坡寨的大食堂,吃不完的白面馒头全都扔掉了。这是五八年的事。五八年,周围村子的大食堂里吃得都好,都有铺张浪废的现象。福村大食堂没有,因为管食堂的一群女人,领头的是王百灵。我曾祖母也在其中。她们都是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她们把省下的粮食藏在曾祖母床底下。没想到,到了五九年下半年,这些成了村里的救命粮……私藏粮食,是担风险的事,上边的人知道了,我爷爷的干部恐怕也干不成的。爷爷当时已经与奶奶,还有我的父亲、二叔都搬到了新房里。曾祖母恋旧,愿意住旧屋。我后来猜想,大食堂的女人们往曾祖母旧屋里私藏粮食,爷爷可能是知道的,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现在想想,这一切简直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