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谷文昌提前返回区委，把区里的工作现状和近期的一些计划向新上任的政委做了交接。他对新任政委说：“在下一步的土地丈量核产时，要注意山区特点，做好群众工作，发放好土地证。任村大部分村落为水所困，要设法在水利上想办法，在维护好抗日渠的同时，充分利用漳河、露水河的过境优势做好水利这篇大文章，山区有了水，比江南人过得还要美。”这次谷文昌回区里交接时还意外听说，东岗区有一位被批准南下的区干部，因为没处理好家庭问题，和妻子商量不通，两人闹矛盾，把架吵到了区委，影响很不好，区里把情况反映到县里，这名区干部去南下的名额取消了。谷文昌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牛年的正月初九，西乡坪、郭家庄一带的村落里，人们还沉浸在过节的气氛里。这天一大早，忽然听得郭家庄南湾方向传来热闹的鼓乐声，随之人们的欢闹声一波一波传过来。反正过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这是谁家办喜事，还是庆贺啥呢？进了南湾村，在南湾下庄靠河边的一个大场上，三村五里的人已站满了整个场地。

“那时候我才十来岁，平时在山里热闹场面见得少，为了看节目表演就在人群里来回钻，找能看到的地方看热闹。”老支书谷相周回忆起当年欢送谷文昌南下的场面，记忆犹新，“记得当时谷文昌胸上别着大红花，斜挎着一条红色带子，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讲话，临走时看到我在他跟前看他，就拍着我的肩膀，叮嘱我在学堂好好学习，将来越有文化越有用。”

谷相周回忆说，舞台的上方大红标语写着，“欢送文昌过江南，解放江南老百姓”。台下面有村里组织的秧歌队、舞狮队，还有耍武术、踩高跷的，一波接一波，那热闹场面多年没见过。

同样，在西乡坪村，村民们以相同的方式来欢送另一位即将南下的区干部，其热闹欢乐的场面不逊于南湾村送文昌的场面。在西乡坪、石板岩这条峡谷里，人们在物质上、生活环境上与山前平地的人有差别，但精神上一点也不逊色。当他们当中有人出人头地或为峡谷里的人争了光彩，他们会以最特殊的方式、最高的礼遇来欢庆，来庆贺。走出去的人，何以能忘记这一份浓浓的情、厚厚的礼？

谷文昌在欢送的人群中巡视着，一张张乡亲们熟悉的面孔迎面而过，有嘱咐的、有祝贺的、有盼着他早日荣归的，他的眼里、心里装得满满的，内心的温暖几度打湿眼眶。

娘没有来，也许昨夜睡得太晚，昨夜的话题太多太多。母子之间像是要一别几十年不见似的，从过去到现在到以后，说着说着就把半个夜晚的时间说没了。文昌说：“天不早了，让儿子给娘洗洗脚，尽点孝心留个念想吧。”此时一壶水正在火上冒着热气，文昌把盆里的水温调到适中，然后把娘的脚放进盆里细细搓揉。想到过去事物，忙，给娘尽孝少，想到自己将要远行以后尽孝的机会更少，文昌眼里的泪不觉涌上来。他低着头，尽量不让娘看到，泪水悄然滴在母亲的脚面上，水盆里。母亲平日显得坚强，很少在人前掉泪，可眼前的儿子明天就要远走他乡，外面还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这一走，在外面是凶是吉，会遇上啥作难的事，不好的事，这都难以预料。种种牵挂和担忧，让老人泪水横流，娘内心对自己说要克制住，但还是有几滴泪掉落在儿子的帽子上。她没有去送儿子，怕儿子看见她难过。也怕自己看见儿子克制不住伤心。

妻子也没来。她早上只对女儿说：“娘身体不舒展，跟你三叔去送送你爹，他要出远门了。”

那一年初夏，她对婆婆说，要回娘家住一段日子，之后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过了一段时间，从外村招来一个上门女婿，然后照看着自己的父母过起了自己心想的日子。谷家婆婆担心她带着女儿过日子艰辛，经过与她商量把女儿接回谷家抚养。在之后的几年里，她想女儿了就来谷家看看，曾经和睦的婆媳关系保持了很久。若干年后，谷文昌和史英平从南方回来省亲，他们还专门去探望她。村里人都说，谷家把这件事做得圆满。

在十区区委大院，谷文昌与昔日在一起的同事依依道别。他到十一区任政委四个多月时间，虽说时间不算长，但彼此在工作上的默契配合，感情上真挚的相处，委实有些难以割舍。一说老领导谷政委要远走，大家心里都很难受，有的笑含着泪花，与谷政委握手作别。

当谷文昌和队友们刚出区委大门，就见一群人迎面围过来。谷文昌认出当中几个，以为是在十一区进行成分划分、结束土改工作中哪儿做得不妥，便迎上去想问个究竟。走在前面的魏老先生是个文化人，经常替村里四邻代写书信、契状，见谷文昌过来便上去握住谷文昌的手说：“谷政委，俺们也是刚听说您要去南方出征了，这是又接受了新任务吧？”

“是啊，跟随大部队打过长江去南方帮助工作。”谷文昌握着魏老先生的手问，“魏老先生，大家是不是在结束土改、划成分工作上还有啥意见？现在提出来也不迟，我还管负责转达，保证让你们满意。”

魏老先生紧跟着说：“好着呢，好着呢！要不是您谷政委抽肥补瘦纠偏做得彻底，我们的日子真是不好过。这不，大家听说您要去南方出征，专门来见见您，为谷政委送送别。”

谷文昌环视了一下人群，当中有错划成分的富农、上中农，有被没收财产得到补退的工商经营户，还有几个分到土地的佃农。谷文昌见大家都向他施礼作别，忙双手相抱道：“谢谢各位乡亲们为我送行！谢谢。”

谷文昌面向围观的乡亲们深深鞠躬道别。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面孔，一瞬间与自己相遇而过；一声声道别涌进心田，聚集脑海。这一别，归期难测，多么可亲的百姓，但愿还有相见日。谷文昌在乡亲们的送别声中泪眼蒙眬，作别的手一挥再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