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早秋总是健朗的,昏暗的路灯折射在路边硕大的叶片上,闪着莹莹的光点,看上去苍郁而葱茏,没有一点铅华飘落的迟暮,有如成熟妖娆的少妇,散发着粉香,在秋风中翘首久违的情人。
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夜晚,挽着他心爱的姑娘走在胜利街这条充满诗意的路上。而此时,他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夜景,因为,男女之间最深层的痛,应该是在痛苦的时刻想起了幸福的时刻,那甜蜜的,温暖的过往,怎么走着走着就散了?手儿牵着牵着就松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纳兰性德一定遭遇过情感的纠结,才写出了如此凄美和哀婉的词句,为什么,不是说日久生情吗?人啊人,擅变难道是人的本性?
他闭上了眼睛,他继续回忆着,眼前晃动着他的爱人云朵的身影,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云朵看着他脉脉含情的眼睛,然后云朵又害羞地将眼睛望向了天空,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都在对着她调皮地眨着眼睛。他想到,如果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女儿一定很像她,那眼睛,那鼻子,那脸庞,都是那样地完美可爱,只是不希望女儿的脸上也有那么一朵云彩,因为这云彩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想到这里,他笑了,这些美好的遐想充盈着他的大脑。她爱他。他更爱她。
爱是什么,是奉献还是索取?在共同的,朝着婚姻方向奔去的男女,爱既是奉献,也是索取。奉献自己所有的一切,而索取也许只有对方的爱,只有全身心地爱对方了,才能将奉献做到淋漓尽致。所以有人这样说,男女之间的爱是贪爱,也就是说,这种爱不同于父母给予子女的那种不图回报的爱,这种爱是一种占有,是所有生物都具有的特定的生理学意义上的极端自私的爱。
他向着江边走去,走向了江滩的最深处。残阳早已落去,只剩下一点点红晕,潮热回旋,湿气渐重,泛着黄土的腥气。
武汉的江滩是诱人的,这是一个制造爱情和延伸爱情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他和云朵的热恋就在这里燃烧,这里留下过他俩的热吻,留下过他俩的抚摸,留下过他俩心灵的震颤,更留下他的初恋。那时他似乎才明白,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恋爱。
那时这里还没有建成江滩,只是原始的堤坝。高高的堤坝,斜斜的坡,所有的堤坝千篇一律,草在堤坝上绿了黄,黄了又绿,江水涨了退,又退了涨,就这么单调。除了夏季,很少有人前往江边散步。如不是偶尔能听到轮船汽笛的长鸣,或是看到像蟒蛇一样粗壮,蜿蜒着向着天空飘散的黑烟,这里的死寂是很令人惊悚的。而城市港口惯有的嘈杂声只在几里远的江边,那里白天热闹,到了晚上,没有灯光,借着星星的微光,江面上如泼上一层柴油,一闪一闪的,像鬼魂的脸,很是瘆人,再加上十几条黑黢黢的像巨大的龟蛇的泵船停舶在岸边,增添了人心理上的压迫感。
但爱情可以制造意境。
他常常靠在江边的一棵大树下,云朵贴在他的身上,紧紧地,紧紧地,他时常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她也听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每每这时,城市,交通,河流,甚至家,都隐没在他的视野,那一刻的爱,成了他的全部。往事如电影在他的眼前回放着,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泛黄的江水,他的脚动了动,又停了下来。远处有两只鸟在飞翔,看不清是什么鸟,翅膀很大,两只鸟都在凝视对方,然后踩着水亲吻,其中一只不知说了句什么,另一只突然奋力地拍打了一下翅膀离开,江水溅起一层浪花,不一会儿归于平静。这让他联想到自己和云朵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回不到从前。他的大脑又回归到现实,他仰头望着星空,他很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他干吼了两声,然后捏紧双拳,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腿为什么打颤,啊?腿打什么颤?”说着他向前跑了两步,一脚踢在树上,就像他在学校踢球时的临门一脚那样,几乎拚足了全身的力气。可这是树呀,他疼得“唉哟”了一声,将伸出的那只脚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甩了几甩,龇牙咧嘴,扶着树倒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他真希望自己就这样永远地睡过去,睡到地老天荒,是地老天荒,让天和地一同与他毁灭,这样他才不会留恋这世界。留恋,他留恋过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满天的星星。
他想起了小的时候,想起了夏天,没有任何娱乐,唯有天上的星星,不时地对他眨着眼睛。那时的农村,太阳落山后,吃完晚饭,村里的人就带一把小竹凳和一个蒲草团来到户外,到一个有风的地方坐下,蚊子也紧跟其后,组成密集的云雾,上下翻飞,嗡嗡叫着。村里人一边讲着话,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蚊子,往往一打一个准。他年纪小,家里人多,小竹凳自然没他的份,他就站在旁边,听村里人东家长,李家短地讲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有时也听不太懂,但他觉得听着像故事,也就别有一番兴味在心头。当人散去,他就在草席上挨着哥哥睡下了,然后望着满天的星星,用小手拍打着不时嗡嗡飞来飞去的蚊子,然后就数着星星睡着了。
这时一对恋人从他的身边走过,草丛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坐了起来,痛苦地望着他俩渐远的背景,然后双手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他的思绪纷乱,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了起来,望着江水,他想笔直往前走,走到淹没脖子的地方,然后就不负水的浮力沉了下去。这种与水有关的死法他想过多少次,设计了多少回。比如从桥上往下跳,比如直接走向江心,可当人真正置身于江水,面对江水时,那种恐惧是很难让人下定决心走向死亡的。他会想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他会想到濒临死亡时的痛苦,他更会想到在求死的那一刻,如果后悔了的无奈和绝望,恰如此时,这种想法是真正的灵验了。他无论如何没有勇气迈向江水的深处。他感觉江水是那样的无情,黑森森的,不时还能听到江水的呜鸣声,还有水鸟的鸣叫声,这让他想到吃人肉的乌鸦,那乌黑的身子,那展翅的迅猛,翅膀如蔑钎支棱着,还有乌鸦“啊,啊,啊”的叫声。在他听来仿佛都是催命的号角,使他自然地想到秃鹫,那尖尖的嘴,一下一下啄在他开始腐烂的肉体上。他的思绪混乱至极,不停地自问,“我,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这种思考他很早就有了的,但那是在他心态比较平静的时候,现在却是一种无奈的哀嚎。
思绪翻滚着,如浪花拍打着他的身心,他闭上眼睛,往事如飘渺的纱雾,又像是一个个的笑话,他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卷进生活这个庞大的磁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