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自卑的。他出生于60年代初的农村,他在家排行老七,家里人都叫他“老七”,他上面有六个哥哥,没有姊妹。照说,兄弟多在农村是很让人羡慕的,劳动力多,男人多,谁也不敢欺负。但人是要吃饭的,尤其是男人和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吃得更多,因此,男孩多对于一个粮食不够吃的家庭来说只能是雪上加霜。
饿,成了老七儿时最深刻的记忆。
那是一个凛冽的冬日的早晨,离春节还差十多天。老七的大哥对他说,要带他到汉口去玩。那时的老七,已经六岁多,记事了,是上学的年龄了,可大名没有一个。老七从没去过县城,更不要说到汉口这个大城市了,他只知道他有一个大伯住在汉口,来过他家几次,印象中,他的大伯跟他们乡下人不太相同。不同在哪里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对他的大伯只是平白生出一点距离感,用现在的话说,大概是敬畏感。那时他就懵懵懂懂的知道,城里比乡下好,那是一个富人居住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大伯有一次还带了一小袋糖果来,花花的糖纸,里面包着他们心目中的宝贝。妈妈分给他们兄弟每人两颗,然后就把剩下的糖果用小竹篮挂在了屋顶下。屋顶有一个小铁钩,是用来专门挂篮子的。过年也是如此,家里在生活队分了两斤猪肉做成了肉丸子,每顿一人吃一个,剩下的就挂在屋顶上。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糖的味道,那硬硬的,甜甜的,香香的,感觉真是像在做梦,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搅动了,好吃得让他总是忘不了。想到大哥马上就要带他到汉口去玩,他高兴得又蹦又跳。啊,提起这挂在屋顶上的小竹篮,老七的心又跳了起来。五岁那年的大年初二,老七还在梦中,就被母亲从破棉被里揪了出来,他穿着破烂的单衣单裤,母亲将他的双手反绑,然后将他吊在屋檐上,不问三七二十一,拿着竹蔑条对他就是一顿猛抽,母亲恶狠狠地说:“你个龟儿的偷吃家里的肉丸子,挂那么高你都取下来了,你怎样吃进去的老娘今天就要你怎样跟老娘吐出来,你把老娘的肉丸子偷吃一半了,你个贱命也值不了这肉丸子的钱,你气死老娘了!”然后将老七吊了个半死才将他放下来。当晚老七的母亲发现堆在墙角装棉絮的麻袋,不知怎么破了一个大洞,打开来,发现了还未吃完的肉末和老鼠屎,原来是老鼠偷吃了肉丸子。
老七想起这件伤心的往事,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再说那个冬日的早晨,母亲将老七哥哥的一双破棉鞋套在了老七的脚上,对他说:“幺儿,妈对不起你,从没让你穿过鞋子,今天妈将你哥的棉鞋拿给你穿。”母亲的一句“幺儿”喊得老七全身像通了电流一样既幸福又委屈。六岁了,母亲都是喊他“死鬼”、“龟儿”,只是在外人面前说他是“老七”,他的真正大名叫什么他不知道。老七全身有点颤抖,脚也不太听使唤。母亲说:“幺儿站好了,妈给你穿鞋。”母亲今天怎么了,棉鞋太大,母亲将一根带子缝在了棉鞋的后帮,又将带子系在了他的脚踝上。母亲又对他说:“幺儿,穿上鞋脚就不冷了。”母亲蹲着,抚摸着他脏兮兮的小脸,起身,从屋里拿了一条黑乎乎的粗布,沾了点水,给他的脸擦了擦。老七的心思全在那双破棉鞋上,他高兴地看着自己脚上的棉鞋,笑了。他的这双小脚的确没穿过鞋子,一到冬天,他的脚趾就裂开口子,渗着血,疼得他总是哭喊着向母亲要鞋穿,而母亲总是充耳不闻,有时把母亲哭烦了,就尖着嗓门叫骂老七的爹:“你个不中用的男将,没用还老是生病,一家人吃老鼠药死光算了!”这是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每当母亲这样叫骂时,老七就赶紧闭住了嘴,小声地抽抽搭搭,他害怕呀,害怕母亲给他吃老鼠药。现在尽管这双棉鞋不知被几个哥哥穿过,也不知缝补过多少次了,但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以至母亲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七的母亲瘦而黑,四十岁的女人,整张脸的皱纹横竖交替着,面颊两边的纹络如细小的丝线,密集地缀成一个浅浅的涡,看着会让人想用熨斗熨一下……这种过于残忍的联想实不应该,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人的大脑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的母亲有姊妹七个,没有男孩,她排行老大。老七母亲的父母都是农民,父亲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几年后,母亲改嫁,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瘸子,她的母亲是带着这样一堆女孩嫁过去的。这个瘸子男人没有结过婚,刚开始也许是因为新鲜感,对她和这一堆女孩还可以。那个时候的农村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何况母亲又带了这样一大堆没有劳动力的女孩子,时间长了,自然矛盾就产生了,主要是吃饭问题。家里的饭每天都是红薯拌菜,稀稀汤汤的,谁也吃不饱,还时常要往茅坑跑。好在这个男人心底还算善良,也没有过多地去责怪她的母亲,去刁难这一堆养女。
老七的母亲十四岁那年,因为家里穷,经媒人介绍草草地嫁给了旁村的一个男人,娘家得了这个男人一百斤谷子,算作彩礼。这个男人比她大十岁,而且身体不好,患有较严重的胃病,这是贫困农村的农民最易得的病,常年需要吃药,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加上老七的母亲一连生了七个儿子,真正叫做“家大口阔”。
不知是不是老天给老七家开了一个实在幽默的玩笑,细想想,老七的母亲姊妹七个,缺男孩,这在农村可是让人看不起的,穷,也成为必然。老七的母亲填补了家庭的这一耻辱,一连生了七个男孩,却也没有得到想要的富裕。贫穷熬硬了这个女人尚存的那么一点温柔的天性,性格变得暴躁而倔犟,在她眼里,这群孩子就是她的累赘,即使孩子偷吃了家里的一根红萝卜,她都可以骂上一天,打得偷吃者哭喊逃窜。
老七哪知道母亲的这些苦衷,他只知道马上要去汉口了,可以吃到糖果了。幻觉真的是一种可爱的东西,可以孪生出许多美好的遐想。风刺骨地冷,老七全然不觉,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出了乡下的泥巴地,在一条马路边,大哥带他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老七高兴极了,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他不停地拍着坐椅说,好大的铁牛,哥哥,这个铁牛要吃多少草呀?大哥没有说话,眼睛望着窗外。身边的几个乘客听他这样说,善意地笑了。他觉得有点奇怪,到汉口应该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情,大哥怎么不说话了?到了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大哥对他说,到了。老七高兴得又蹦了起来,这是哪里?这是汉口吗?宽宽的马路,高高的楼房,街上有不少商店,他东瞟瞟,西瞅瞅,食品店高高大大,店里透明的玻璃瓶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汉口的大伯送的就是这样的糖果,玻璃瓶上有一个瓶盖,瓶盖上有一个小“揪揪”,只要提起来,就能拿出里面的糖果。想到这里,老七大口地咽了一下口水。老七抬头看了一眼大哥,大哥皱着眉,像有心事的样子,他想叫大哥给他买一块糖吃的这句话,就此咽了回去。可老七心里还是想着那花花绿绿的糖果,大哥却只顾往前走,他只好紧走慢追。到了一个巷子口,大哥要他站在原地等他,说是去给他买一个烧饼吃。老七不知道什么叫烧饼,但他想这烧饼一定很好吃,他的肚子早饿了,凭感觉,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今天还没有吃一点东西。
老七心里充满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