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一座充满“铁器物语”的城市。就“铁”本身而言,总有那么一点“粗野”的味道,这味道根植于土壤,浮扬于尘埃,然后投射到居住在这一区域的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人们的眼光就这样限定了你。然而,“铁”永远不可小矑,生活处处少不了铁,即使你腰缠万贯,最终给你身体和意志支撑的地方,仍然是“铁”,你就会在“铁”的面前少了点底气。
中南金霸材料公司仓库就坐落在这“铁器物语”中,立体而丰富。
从汉水桥往西南笔直而下,是一条长约二十多公里的孔雀大道,但孔雀大道并不像孔雀那样秀美,改革开放之前或之初,重工业在这里密集,铁厂、煤厂、纺织厂、船厂、汽车制造厂、大桥制造厂、康康制药厂、轴承厂、船舶公司、还有几家大型国库,与汉阳其他地区的厂矿企业,共同奠定了“工业区”的历史地位。这里很多工厂的生产车间的工人都很辛苦,环境较恶劣,长年烟雾缭绕,远远望去,像一条条巨大的蟒蛇,穿云破雾,直逼上空。汉阳,一座工业城市,人们对它的情感是复杂的:人们休闲或购物不会前往这里,孩子读书不会选在这里的学校,甚至当有人问及家住在哪里时,也不会脱口而出,而经常是顾左右而言其它:“我以前是住在汉口的,现在为了工作方便就住在了汉阳。”“我的娘家住在武昌,我在那里生活了二三十年,汉阳这房子是单位分的,面积大,就图个宽敞。”等等,尽量撇开生于“老土”,长于“老土”的符号。只是这些企业的效益很是诱人,大都是中央直辖单位或省直单位,在那样一个计划经济年代,多少人打破脑壳都想成为这些单位的职工。
该仓库属于国库,每天,专用线上的火车,都会满载着十几节甚至二三十节车皮的钢材,越过田野,穿过高矮的楼房,一路骄傲地拉响着汽笛,轰隆隆地驶进国库。
壮观的风景天天在这里上演。头天晚上凌晨,上百辆提货车辆从各处的地市县急驰而来,大多后挂一个拖车,一路叮铃哐啷,将寂静的夜空打破。第二天清晨,人们会看到,车队在鹦鹉大道上稠密地排列着,足有两公里的长度,依次进库后,货车司机等待的,就是吊车司机将重重的钢材吊起,随着挂钩工的一声:“落!”司机的心也便落下了。至于汽车的受累,他们已司空见惯,拖得越多越好,他们的提成也就越多。拖钢材的货车确实不堪重负,每放一块钢板,汽车就会沉重地叹息一声,同时向下沉下几公分,只到汽车耐受的极限。每天,几百辆汽车就是载着这样沉重的钢材行驶在孔雀大道上,柏油马路早因这些货车的辗轧变得惨不忍睹。地面被雨水搅和翻起的黄土,被太阳照射后高低不平地翘起,坚硬如石,然后泥土的车轮印又会随着一次次雨水变换着形态。这是因为,这里曾是一片荒郊,仓库门前很长一带没有下水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南金霸材料总公司还没有这个“总”字,仓库六十年代初才搬迁此地,单位和个人,谁也不愿,也没有能力在这一带挖个下水道,下大雨时,污水就高高地积起,车辆行驶其上,就像在水中翱游,经常使汽车的发动机、自动变速箱和电子线路短路,让司机苦不堪言。最让市民头痛的是晴天,本应享受阳光的和煦照耀,却恐于此:随着一辆辆呼啸的汽车,尘土泛起,能见度仅为咫尺,行至其中,灰尘扑面,人们跳脚捂脸,忍受着无奈的濒死之感。这样形容并不夸张,人们恨死了这条马路,每每提起,无不咬牙切齿,外单位的人更是骂得壮观:
“这个仓库放在这里,真是让我们倒了八辈子的霉,他们赚钱,我们吃灰。”
“狗日的,地球来个大爆炸最好,这日子么样过……”
每每路过这里的人,都会心态复杂地朝长长的车队愤然地瞥上一眼,捂起嘴鼻,叽哩咕噜地骂着。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区政府才在这一地带挖了一条明沟,上面再铺上铁板供人行走,这一明沟虽然对积水有所缓解,却成了一条臭水沟,上面飘满了垃圾,浮着绿毛。
如果说,来中南金霸材料公司仓库提货的车队,是这一地区唯一释放灰霾的场所并不准确,这条街的一个大煤厂应是罪魁祸手,该厂细煤堆积成一座座小山,它们每天要紧不慢的随风将细煤刮向周边地带,如遇大风,周边几公里都会雾霾延绵,让人不敢睁眼。不仅如此,每天从煤厂拉出的货车上,细煤如山峰耸立,随着货车在凸凹公路上的摇摆、哼哧,细煤渣毫不吝啬地撒落下来,风不时赶来凑热闹,卷起细煤,像刀削面一样甩向空中,又飘飘忽忽地吹向这一地带的角角落落,于是,办公大楼、家属大楼、地上、吊车,白灰和黑灰交融,无孔不入,连树叶都被裹上厚厚的煤灰,让人看了心生厌倦。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许因其这些不利的因素,造就了他们火暴的脾气,说话做事也干脆、利落,豪不掩饰。
然而,武汉的春天却是美丽而舒适的。冬渐次从萧条中醒来,满眼姹紫嫣红,温馥滋散,露珠像婴儿的泪滴,颗颗晶莹剔透,在春风中摇摇欲坠,人徜徉其中,便会生出贪婪之欲,大口呼吸,滋阴养颜。除了地理气候的优势,江河湖泊之多,如镶嵌在版图上的珍珠,平复着人们内心的躁动,也嬉戏出万千浪花,让湿湿的分子在城市的上空飘散,然后浸润,城市的秀、雅、舒、旷、奇便这样轻易地一气哈成。
长江在仓库的东面,一条不宽的马路直通,抬眼相望,仅百十来米。可那一片湛蓝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犹如天然的鸿沟,划到孔雀大道便戛然而止:江水拍打堤岸的造势,水的泽透,春露的洗涤,是那样自私地独享着,并冷酷地凝视着不远的西面。
汉阳的天空,准确点说,是孔雀大道的天空,就这样被美丽的大自然忽略,被重重地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