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队长继续讲道：“今天，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在这里召开一个通报大会，通报知青刘汉生，他昨天晚上到社员家里准备盗窃时被社员当场抓获，当时他还试图负隅顽抗，对社员行凶，最后被勇敢的社员制服。

“当初，我们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才欢迎知青到我们大队来插队落户，让你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结果呢？有的知青却在这里不安分守己，啊，啊……”

杜队长试探着“啊”了几声，看“不安分守己”这几个分量很重的字，并没有引来知青的起哄，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调高了声调说：

“可是，自1966年第一批知青到我队插队至今已是第四批了，情况如何呢？不少知青不好好劳动，还爱偷鸡摸狗，啊，不要以为我们没有当场抓到就等于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谁干的？就是你们知青当中的人干的，没想到给你们脸，你们不要脸，这不，抓到了，啊，如果再抓到，我们就要像对待牲口一样豪不客气!”

杜队长越说越来劲，吐沫星子四溅，薄薄的嘴唇包不住他龅出的几颗黄牙，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一个无文化的父亲在骂一个偷鸡摸狗的儿子，将刘汉生的通报会，开得像批判知青的声讨会。

“你是怎样说话的，谁不要脸了，你才不要脸了！”“操你妈的个X，你骂哪个是牲口！”“乡巴佬，老子们到这里来同样是响应党的号召，又不是你接来的，太他妈的过分了！”“说刘汉生偷了村民的东西，你他妈的是天方夜谭，有录像吗？有监控吗？再说了你们这里有什么可偷的，连开屁股的手纸都没有，穷得几个人共一条裤子穿，说出来都丢人。”“没有屙吧稀屎照照镜子，长得像人不像人？”知青们愤怒了，你一言，我一语，有几个知青朝杜队长扔起了石子。台下听得正得劲的村民，瞬间脸上也失去了光彩，有几个知青冲到了台上要揍这个放肆得过了头的杜队长，如不是大伙拦住，非要酿成一桩惨剧。结果本该很严肃的通报会，在杜队长被哄下台后，不得不草草的收场，且成为日后谈论的笑料。

刘汉生所谓的扒窃行为被杜队长在他的档案里记了一笔，也就是记过处分。从此，刘汉生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沉默寡言、埋头苦干，他心里清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拚命地干活，这是他求得日后回城的唯一办法，什么先前相好的女人哪，恋爱呀，都统统地从大脑里删除了。接下来的恶梦便开始了，每次招工对他都是一个打击，招工单位一看到档案上那一笔就不敢收他，有一单位的招工人员就当面对刘汉生说：“不是我不招你，我们单位都是贵重物品，你个小偷天天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没人放心啊。人哪都要自觉，不要有非分之想了，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还是需要人的，种田也是人做的事情，关键是，土地叫你偷你也偷不了。”刘汉生看着眼前这张布满雀斑的脸，手捏得紧紧的，几次想凑过去，他都忍了，他知道他的拳头一出去，是可以解自己的气，可自己的前途就彻底地完了。

冬去春来，第七个年头了，身边的知青一个个都抽回去了，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当了工人，自己却跟每年新来的知青继续守在这儿，最让他痛苦的是，他们也在他的眼前一拨一拨地走了，知青每走一个，他的心就要猛地抽一下，然后就开始渗血。过年回家对他也是一个过不了的坎，父母总是唉声叹气，不停地问，最让他忍受不了的是，没有文化的父亲每每在这个时候原形就会毕露，用粗野的字眼挖苦打击他的自尊：“你就在农村娶媳妇生子了吧，七年了，弟弟妹妹都抽上来了，你还守在那里扒土，恨不得将自己都扒进去了还没看你扒出个名堂来，你看老子，每月还能拿几十元钱回家，现在老子不但没看到你的一个子。”说到这里，父亲将大拇指、食指、中指撮在一起，对着刘汉生的脸做了一个钞票的动作，然后顺势打了一个响指：“哼，老子还要操你的心！”父亲以为这样就能让儿子知耻而后勇，可他哪里知道，儿子的心里比他还苦啊。

就在这年的深秋，刚刚打倒了“四人帮”，政府加大了对知青回城的抽调工作。恰逢中南金霸材料公司到罗田湾招工，招的是仓库装卸工人。在知青的眼里，工作的性质比单位的好坏还重要，比如大家都有一个共识，当工人就要当技术工人，这样就有机会晋级，最高的技术工人有八级，在当时八级工人的工资有八十多元，比经理、主任的工资还高。而非技术工种，也就是熟练工种，不仅工作辛苦、脏，工资也相对要少，就比如目前要招的装卸工人。刘汉生已别无选择，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城，他报了名。杜队长也不再恨他了，八年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在这八年的时间长河中稀释，甚至可以转换，由恨变爱，也可以由爱变恨，而刘汉生在这八年中所付出的代价，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最重要的是，八年了，杜队长对于那年他主持召开的，对刘汉生的所谓通报会，实际就是批斗会，他越来越感到内疚，心里有过挣扎，总想弥补，但嘴里不敢流露，他没有这个勇气面对，他怕刘汉生记恨他。人就是一个很复杂的动物，有时喜欢将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这种幸福也是有代价的，总会有那么一天，他的良心会拷问他，这种拷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反比，越来越清晰地锥刻在自己的大脑，永远挥之不去，它会在休闲的时刻出现，或某个幸福的时刻干扰你，让你痛苦。所以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凡有单位来招工或招生，杜队长总是极力推荐刘汉生，但那些单位，还是因为刘汉生的那个污点而作罢，每每这时，他的内心就会揪痛一次，因此，大队长甚至几次想擅自从刘汉生的档案里抹去那个污点，却最终因知道其后果的严重性作罢，他也苦啊。